第一章 “下场”那天清早,天还黑着,宝生出门时,姐朝他怀里偷偷塞了一颗烤山药 蛋。从热灶洞里扒出来的山药蛋有一股好闻的草木烟火气,烫着他的身子。他把山 药蛋掏出来放到灶台上,他说,“姐,你这是做甚?我又不是个讨吃的。” 姐眼圈登时红了。 后来,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里,只要一想起这句话,他就恨不得嚼碎自己的舌头。 这个叫“石湾”的村庄离那个叫“碛”的地方只有七八里路。“碛”原本是河 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可这里人说起“碛”,说的是河边的城,城和那块巨石同名同 姓,也叫个“碛”。“碛”是个大地方,水旱码头。河中的船,皮筏,行到这里, 要改走旱路,而高脚驮来的货物,则要在这里改换水路。“碛”的热闹繁华,一言 难尽,没人说得清碛城有多少家商号货栈,酒肆饭庄。就连“姑娘场”这样的地方 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宝生就是在一个叫做“兴茂隆”的货栈里给人当驼工走高脚。 宝生除了姐姐,没有亲人。他三岁上死了爹,七岁上死了娘,为了给爹娘治病, 拉了一身饥荒。娘一闭眼,要债的上门,家里的三眼“一炷香”土窑给人抵了债, 七岁的宝生被扫地出门。那时姐姐已成亲嫁人,嫁给了石湾村高家。为了收养这个 可怜的弟弟,姐姐一身重孝在婆家的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两个膝盖直跪成血肉模 糊的两个血团。姐姐的婆家,是平常的庄户人家,种了几亩坡地,日子也紧巴巴不 宽裕,多一张吃闲饭的嘴可不是件小事。其实,宝生何尝吃过一天闲饭?自进了高 家门第一天起,就是个不花钱的小长工。放猪放羊放牛,剜野菜拾柴割草,人比水 桶高不了多少就爬沟过坡地去河里挑水,从来没有上桌吃过一顿饭。姐弟两人,在 灶火间吃着一家人剩下的残汤剩羹,姐永远喝稀的,干的、稠的省给宝生吃。小的 时候,不懂事,饥渴的眼睛只盯着自家的碗,从不知道顾惜姐。后来,慢慢大了, 有一年,过冬至节,家家户户“熬冬”,吃胡萝卜熬羊肉,软米面豆馅枣馍,自然 没有宝生的份。宝生出去砍柴,姐把自己那一份羊肉偷偷省下了,扣在碗里。晚上, 宝生蹲在灶前端着大碗吃胡萝卜羊肉,羊肉太香了,香得让宝生心颤。姐的碗里则 一如既往是一碗清澈见底能照见人影的稀米汤。吃着吃着,宝生的眼泪噗嗒噗嗒掉 进了菜碗里,半晌,宝生哽着嗓子叫了一声“姐———”宝生说,“姐,我以后, 让你顿顿能吃上胡萝卜羊肉———” 姐听见这话,一愣,别过脸去,用巴掌捂住了嘴,泪如泉涌。姐想,宝生长大 了。 那是个雪天,雪下白了天地。三五里外,河结了冰,雪落在结冰的河上有一种 特别温柔的凄怆与荒凉。河是黄河,唯一的黄河,此地人没有人连名带姓地喊它, 就叫它河。河像一条被囚的银蛇僵卧着,巨大的无助是漫天大雪盖也盖不住的,让 人看了恓惶难过。 开春后,宝生就被姐夫送进“兴茂隆”去当小伙计了。“兴茂隆”是碛城中最 大的一家骡马骆驼过载客栈,六亩多地的大院子,紧贴卧虎山根,院子两侧的马棚, 能拴下百十头骡子,而院子正中的骆驼槽,能同时容200 多峰骆驼卧下吃草。200 多峰骆驼咀嚼谷草的响声,沙沙沙沙,听来像一场骤雨。这响声是有诱惑力的。三 年后,宝生就跟着骆驼队走了,他成了“兴茂隆”高脚队拉骆驼走高脚的。十四五 岁的小少年,爬山涉水,餐风露宿,像候鸟一样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这样颠沛 的生活是他喜爱的。从前,一二百年前,碛城的大商号,在南边,在长江以南徽州、 福建一带,都有自己的茶山和茶园,那里的茶采下来,制成宜于存放的茶砖,由高 脚队一直贩运到蒙古草原,甚至,乌兰巴托,甚至,更远的地方,比如,贝加尔湖 以西的伊尔库茨克,比如,俄罗斯腹地秋明、莫斯科,一路镖旗招展,好不威风。 这样荣耀的时光宝生自然没有赶上,他像听故事一样听前辈们无限眷恋地回忆从前 的光荣,却也并不觉怎样遗憾。能够这样像个汉子似的活着,在人前从从容容理直 气壮端一碗自己挣来的饭吃,他已经很知足了。 他们的驼队,七八个后生,一人拉“一练”骆驼,一练六峰,四五十峰骆驼, 排起队来,浩浩荡荡足有半里之遥。尾驼鞍子上的驼铃声,清脆,细碎,银子似的 闪着光亮,是女人家一样珍贵美好的声音。骆驼身上,除了货物,还驮着米面袋、 酒葫芦、马皮制成的水袋,以及锅碗家什和铺盖卷,不是所有的路上都有“站口”, 常常,他们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安营扎寨,起火做饭。这是宝生最喜欢的 时刻,太阳坠落了,月亮升起了,荒野沉入无边的黑暗,一堆篝火熊熊燃着,像黑 夜的心,把驼工们的脸映成金色。火上架着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小米稠饭加山药 蛋,也是诱人的金黄色。他们每人捧一只酱色的陶碗呼噜呼噜吃出惊天动地的响动。 宝生庄重地、尊贵地捧着属于他自己的碗,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感动就是在这时油 然而生:这种时候人活得才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