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开始爬山的时候,天几乎还是全黑的,爬到半山,看见城里稀疏的灯火,天已 渐渐发亮,有成群结队的中老年人一同爬山。他们不时向着山林大喊,彼此应和着, 啊啊啊……我们三个也大喊,啊啊啊……,季阳和贝贝那清脆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在一片苍老的声音中显得格外纤细。我们爬到山顶,东边一片红,周围的老头儿老 太太对着太阳活动身体,做广播体操,季阳穿着高跟鞋挺立在“鬼见愁”上,在她 的羽绒服、大衣、黑裙子下面是她年轻的身体,这身体是那么强劲。在她周围,是 同样强劲的一帮老年人,他们韧带极佳,有一个老太太能把腿抬到树权上,还有一 个老太太倒挂着悬在树权上。不管时间是不是一种幻觉,终有一天,季阳和贝贝也 将成为两个小老太太,终有一天,我们不可能在酒醉的清晨爬上山巅,我们将衰老, 时间将把我所爱的一切带走。这念头在那个早上挥之不去,我想着我终将丧失的一 切,身上的汗被风冻住,寒冷像刀子一般割过来。 那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又去爬了一趟香山,我、季阳、贝贝,还有几个男男女 女,从八大处找了一条山路走到香山。有个姑娘,是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半道儿 要撒尿,山上没厕所,她找了个僻静之处解决问题。我们三三两两坐在山石上,躺 在草地上,晒着太阳,远处的北京城冒出来细碎的光芒。那姑娘从树林出来之后说, 她上学的时候经常在昌平的军都山上“打野炮”,没想到现在撒泡尿都紧张,她感 慨道,真想回到战斗过的地方去看看啊。于是大家商量着,下个周日去爬军都山。 等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早上,还真聚了有十个人,分乘两辆小车开到了昌平,我和季 阳、贝贝挤在别人的后座上。我们爬到山顶上都气喘吁吁,季阳的脸红扑扑的,调 戏那个政法大学姑娘,要她指认“打野炮”的现场,那姑娘盯着她说:“你要试试 吗?”季阳好像一下害羞起来。我们俯瞰十三陵水库和山脚下的高尔夫球场,讨论 要去一些更远的地方爬山,去黄花城,去箭扣长城,去金山岭。 天气转暖的时候,我买了一辆墨绿色的小富康,星期天早上接上季阳和贝贝。 季阳管“富康”不叫“富康”,她称之为“雪铁龙”。你这雪铁龙多少钱啊?你这 雪铁龙是多大排量的?你还真喜欢法国车啊?我们去黄花城爬山,光秃秃的山间偶 尔能见到清澈的溪水,能看到黄灿灿的花,和其他俗艳色彩的花。季阳和贝贝坐在 后面聊天,她说她的法语课已经上到了第二期,如果一切顺利,她秋天就能到巴黎 去上学。她不厌其烦地讲她那套留学手续要怎么办,其间会有怎样的麻烦,贝贝总 安慰她说,没事儿,都会解决的。我轻轻拍打着方向盘,想着她真的要走了,想着 这辆车也能带我到好多地方,跋山涉水。 每次爬山回到城里,大家就找个饭馆吃饭,运动完了饭量极大,所以经常吃韩 国烤肉或新疆馆子,饭馆里永远都是烟熏火燎的,季阳总像个女主人似的招呼大家 吃好喝好。她开朗,热情,永远兴高采烈。正是这一点让我和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也许出于一种天生的悲观,也许出于一种直觉,我总认为她将面临很大的磨难,后 面的生活将变得有些悲惨。或许每个人都将遭遇磨难,都有不可言说的一点儿悲惨, 越是对未来充满热情充满期待的姑娘,越有可能不那么顺利,这个常识我明白,但 我打量季阳的时候,“来日大难”这四个字偶尔会飘出来,我要等着看看到底会发 生什么。 我添置了一双专业的登山鞋,还买了两件外套。我们坚持每个星期天早上的远 足,当然,这项活动的参与者也越来越少,从十来个降到七八个,降到五六个,我 们去了昌平、顺义的几个地方,但从没去过房山和门头沟。夏天来了,我们去平谷 的一个果园里摘苹果,回来的路上,都有些意兴阑珊。我们在城里穿行,路过北新 桥,季阳看着窗外,说:“这个路口原来有个冷饮店,我可喜欢他们家的杏仁豆腐 了。”再往前走,又说:“这个门脸原来是个自行车商店,现在怎么变成杂货铺了。” 她在后座上絮叨着,我在前面安静地听着。季阳说起她小时候看的漫画书《丁丁历 险记》,说她要像丁丁那样走遍世界,说她有一阵迷恋《白鲸》、《船长和大副》, 考大学的时候还报考了海运学院,特别想在大海上漂泊几年。 我和季阳很少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肯德基,那也是 从城外回来,我们饿了,跑去吃炸鸡块。边上有两个高中女生,桌上是一沓四开的 白纸,她们低着头,脸恨不得贴在纸上,勾勒着线条,我凑过去问:“你们干什么 呢?”女孩子抽出垫在纸张下的地理课本回答:“我们在画世界地图。不能看着画。 老师规定,要默画。”我看她们在白纸上已经画好的部分,大致能猜出来那是北欧、 苏联漫长的海岸线。“太难了,要是拼图游戏还差不多。”我说。 “给我一张纸,”季阳说,“再借给我一支笔。” 女孩子递过来纸和笔。 季阳收拾桌子,把一大杯冰红茶碰翻在地,撒了一地的冰块,服务员连忙上来 打扫。季阳已陷入冥想状态,面对那张白纸,迟迟没有动笔,我说:“先画非洲, 非洲一大块好画。”两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季阳,等她下笔。她先画了中国, 然后是蒙古,然后是南亚次大陆,然后是海湾国家,然后画俄罗斯,大模样能看出 来,但细节和比例肯定不对。她把地理课本拿过来,对着世界地图端详了一阵儿, 把课本扣上,画出了欧洲、非洲和美洲的大致轮廓,比她先画出来的部分要好一些。 她再拿起课本,照着地图画出了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她画了大概有四十分钟的时 间,看着自己画就的地图,揉成一团,从女孩子桌上又拿过一张纸。她和那两个女 生都埋头画自己的地图,我在旁边看着,一会儿看看这个画的,一会儿看看那个画 的,再拿起课本对照一下。说实话,那两个高中生画得相当好,海岸线非常细致, 每个岛屿的位置都准确。季阳把四开白纸折起来,画出了更小的地图,然后对着课 本,仔细临摹出一张地图,她拿着橡皮不断擦去画错的地方。我们画了有三四个小 时,我去买了两趟冰激凌,四个人说说笑笑的,歇会儿又接着画。季阳干得如此专 注,根本没在意天已经黑透了。直到那两个女生收拾东西回家,季阳终于有了一张 自己满意的作业。 “怎么样?”她向我展示那张地图。 “了不起。”我说。 她凝神看了看,撕碎了。 “干嘛撕了呀?留着呀。” “我记在心里就是了,以后我肯定能画出更好的。” 为了给季阳送行,我们喝了好几次酒,我对她喝酒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常 常是我喝得不省人事,她还意犹未尽。大家都觉得她出去留学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纷纷说,你先去,等过两年我们到法国找你玩去。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不知道 一年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又会过去一年。酒桌上有见过几面的朋友,也有新加入的 朋友的朋友,越是喝到热闹的时候,我越觉得凄凉。有一次喝完酒,我送她去车站, 我背对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忽然想跟她说,别去法国了,哪儿也别去了,话还没出 口,车就来了,她在我脸颊上轻轻触碰了一下,转眼就跑到车上,隔着窗户和我挥 手。 最后送别的那顿酒是在东直门的鬼市上,季阳穿着一件鲜红的裙子,捧着两束 花,一束是百合,一束是玫瑰。她第二天中午就要坐飞机走了,所以喝得比较节制。 她不闹酒,大家也都喝得比较节制。那天桌上来了个女军官,好像在军艺上学,里 面穿了件短袖的军便服,外面套着一件外套,大热天这装扮实在奇怪,女军官解释, 我总不能穿着军装跟你们在这儿喝酒啊。她的酒量好像更惊人,谁跟她碰杯,她都 一饮而尽,但始终非常冷静。那天晚上,贝贝把那束玫瑰花的花瓣都揪了下来,捧 在手里,她站在季阳身后,把玫瑰花瓣撒在她的脑袋上肩膀上,只一两秒钟,可看 起来像持续了很久的玫瑰花雨,红色花瓣和红裙子映衬着季阳的脸,如此生动,又 如此凄惨。我那种不祥之感再次袭来,我端起酒杯祝她一路顺风一切顺利万事如意 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