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风徐徐地吹动着,长江水势浩大,宽阔的江面显得很沉静。小小的浪舒缓地 涌动,渔船划过,竟也不那么摇晃。 这天的下午,武昌小朝街85号没有任何异样。这是幢二层楼的房子。这样的灰 砖房屋在武昌城里多得是,它不显山不露水,就仿佛一个穿着灰大褂的乡下人,永 远抄着双手,以不动声色的面容立在这里看世间风云变幻。就算走得近了,也没人 会去猜想,这楼里是否藏有蛟龙。 楼下住着房东。房东进进出出,买米买菜,烧火做饭,站在门口与邻人闲聊, 偶尔也发发牢骚,一如所有的武昌人。但在楼上,却是起义的军事筹备组,并同时 兼着起义指挥部。起义日期迫近,文学社的关键人物刘复基、蒋翊武、彭楚藩等人 越来越频繁地相聚在此。他们永远在商量着起义的相关事宜。 这一天,他们仍然聚在这里,深谈起义的一些细节。 刘复基说:“起义的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但黄兴要求起义再延期数 日,以等待十省共同发难。”彭楚藩说:“这样好倒是好,只是我们这边已经准备 了这么久,再往后延,保密是个大问题。”刘复基说:“是啊。夜长梦多,我们已 经延时了十日,官府也有所察觉。再继续延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很担心。” 两人说着,望着蒋翊武,毕竟他是起义总指挥。蒋翊武没有回答,他也在考虑。 他觉得刘复基他们说得对,但是,黄兴的意见也不能不听。黄兴的地位,他们都很 清楚。用一个词,就是“举足轻重”。 恰是这静场时刻,有人闯了进来,进门便惊慌着说:“不好了,出大事了!是 天大的事!” 人人都吓一跳,忙问又是什么事?来人说是宝善里那边出了事。刘复基急道: “怎么了?”来人说:“听说共进会那边炸药爆炸,引来了俄国巡捕。我们有人受 了伤,好像是孙武,还有人被俄国巡捕当场抓走。其他情况尚不明了。” 蒋翊武、刘复基一干人全都愕然。蒋翊武道:“刘公呢?他在哪里?”来人说 :“他家被搜了个彻底。他没被抓,想必是逃了。” 宝善里是政治筹备处,又是共进会总部,起义的大量机密都在那里,倘这些机 密被泄露,整个起义必败无疑。在场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彭楚藩说:“赶紧派人过江了解情况。”刘复基沉默片刻,方说:“怕是来不 及了。何况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人。事已至此,我想起义计划很可能会被官府得知, 我们必须考虑立即起事,方能力挽狂澜。”蒋翊武说:“不能急,更不能乱猜测, 先观察观察再说。”彭楚藩亦说:“再观察到何时?万一众同志都被抓起来了呢?” 刘复基说:“是呀。可怕的不仅是起义人名册被搜去,比这更可怕的是,如果我们 被抓的同志经不起拷问,就有可能将所有机关地址供出,牵连的人便会成百上千, 而我们也会面临一网打尽的危险。以此看,只能先发制人。”蒋翊武说:“眼下情 况未明,如此判断未免过早。” 先前所说黄兴要求延迟起义的事,此刻根本不可能考虑了。中心的问题已然转 向,那便是:要不要马上起义。众人七嘴八舌,大多人同意刘复基观点:此为生死 时刻,只能背水一战,马上起义。 总指挥蒋翊武一直沉默不语。事关重大,起义计划是否泄露亦不知晓,被捕同 志向敌招供也是推测。如若提前起义,无他省同步呼应,仅由鄂省一家孤注一掷, 清廷必会以举国之力前来围剿。如此这般,胜算会有多大?作为总指挥,他必须想 到这些。一时间,蒋翊武心绪茫然。 邓玉麟便是在此时,闯进了他们的讨论中。众人顿如云霓再现,全都围了过去。 蒋翊武更是直奔主题,说:“快,宝善里到底怎么样了?你在场吗?”一向沉着的 刘复基亦按捺不住,急问道:“孙武呢?他怎么样?他是什么意见?” 邓玉麟明白他们业已听说宝善里的事故,便忙说:“孙武还算好,但情况不容 乐观。最要命的是宝善里所有的起义文件全部被俄国人搜走。孙武让我转告军事指 挥部,请考虑立即起义,不然所有人都面临危险。” 所有的猜测,都成现实。众人立即知道情况严重,错愕中一时说不出话来,于 是将目光投向蒋翊武。蒋翊武紧锁眉头,仍然在考虑。 刘复基按捺不住,拔出枪来对着他,严厉道:“君为总司令,而今事态迫切如 此,人人危在旦夕,你却还在犹豫不决。你怕死了吗?!” 蒋翊武仍然没有说话,他的心紧了一下,固然知道他们已没退路,但贸然起义 是否就合适?会不会导致更多人头落地?他不敢轻率作决定。 邓玉麟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值此人命关天时刻,自己内部设若如此,后果将更 不可预料。他说:“刘同年少,如他被捕,难保禁不起拷问。他经常出入我们机关, 熟悉所有人,也知道各机关的地址,他要是招供,所有革命组织便会被全部毁灭。” 他说着朝彭楚藩望了一眼,希望他能出来调和。 彭楚藩会意地接过他的眼神,便走上前,半开玩笑地拍了拍蒋翊武的头说: “诚如邓君所言,你是起义总司令,你的头怕是第一个不保。” 蒋翊武将头甩了一下,勃然怒道:“你们以为我怕死?!蒋某人什么时候怕过 死?怕死我还革命?大好头颅,同拚一掷!好,既然大家一致认定,只有起事,才 能死里求生,那就今夜吧。今夜我们起事!” 没有人计较蒋翊武的发怒,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怒气。众人立即激动起来,彼 此抱拳互祝。 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很久之后,我都在想这个事情。我问吴四贵,我们那天在做什么?吴四贵说, 你好记性!那天我爸同意我念中学,你爸说你也应该去中学念书。可是你不肯,说 长大想去当兵。你天天晃到工程兵那边找人教你玩枪。你爸气得骂你哩,说是宁可 你接他的剃头挑子,也不让去你当兵。之后我就拖你到楚望台了。 吴四贵这一说,我想了起来。我是不应该忘记。那天我和吴四贵在楚望台坐了 许久。我的心意吴四贵不懂。我想学打枪。因我知道,武昌将有大事发生。我全身 心等待着这桩大事的到来,我想这件大事无论如何是应该有我参与的。工程兵的熊 秉坤是邓玉麟的朋友,他虽只是八营的一个棚长,但他像邓大哥一样,脸上总有一 种神秘的气息。熊秉坤大哥告诉我怎样拉枪栓怎么瞄准,我说如果能真打一枪就好 了。熊大哥意味深长地说:“这个日子就快来了。”熊大哥说的日子是指什么?我 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只觉得那个日子就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随时可以捕 捉到它。 我还记起了,那天我和吴四贵从楚望台回家时,路过工程八营,我拉着吴四贵 要去找熊秉坤大哥。我想在吴四贵面前炫一手,因为我已经知道怎么瞄准怎么拉枪 栓了。走近工八营,我们竞看到千家街开杂货店的杨洪胜大叔与正在当班的熊秉坤 大哥说话。我奇怪他们俩怎么有话可说?突然之间,我发现杨大叔的脸上也散发着 我熟悉的那种神秘。他们俩说着话,神情却古怪。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吗?我想。 我拉了吴四贵一把,说:“算了,今天太晚了。回家吧。”吴四贵说:“难道 杨大叔也想当兵?老了一点吧。”我说:“你知道个屁呀!” 起义的时间业已决定:10月9 日夜半行动。刘复基立即起草起义通知,总指挥 蒋翊武则布署军事行动。蒋翊武说:“起义时间定为今夜十二点整,城内城外同时 起事,以城外南湖炮声为信号;所有起义部队以左臂扎白布为标志:炮队攻击中和 门,占据楚望台,并且要连夜携炮上蛇山,集中火力炮击督署及藩署,擒贼先擒王, 击溃他们,让清军群龙无首:工程营则必须要夺下弹药库……” 所有人都面孔紧张地听着蒋翊武发令。亦有笔快者,速速地做着记录。刘复基 将拟定的通知念了一遍,蒋翊武差人分头抄写,又指派联络员即刻送往各军营以及 各机关。 蒋翊武指示:今晚的口令是“同心协力”。 决定一出,各人便分头开始行动。 这天最忙碌的人是邓玉麟。他领命与杨洪胜方前去通知工八营准备行动,随后 还要将储藏在胭脂路的炸弹搬运到杨洪胜位于千家街的杂货店,然后由杨洪胜分批 送到工八营去。然而他最重要最重要的任务,则是前往南湖炮队送信。他得通知炮 队夜半十二点准时放炮,这是起义的号令。整个武昌城以及蛰伏在夜色里的人们, 都会竖起耳朵听取这个惊心动魄的炮声。这声音将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甚至中国 的命运。 邓玉麟忙了一通,准备出城时,天已很黑了。他与另两个联络员在约定地点会 合。邓玉麟说:“城内都通知完了吗?”两联络员表示全部通知到了。邓玉麟说: “太好了,现在我们马上赶到南湖。”一个联络员说:“时间很充裕,炮队八标也 应该有所准备。” 三人说罢赶紧朝城外而去。行至文昌门附近,发现城下气氛紧张,城门看守奇 严。所有往来行人,都被一一仔细盘问和搜查,进出速度奇慢无比。邓玉麟赶紧拉 了二人到僻静处,说:“看来出城很难。你们身上有没有可疑的东西?”一个联络 员低声惊道:“糟糕,我身上还有一个炸弹。”邓玉麟的脸都白了,他急切道: “你怎么能随身带这个?赶紧处理掉。” 三人便急步从僻巷绕道,及至城边偏僻处,将炸弹扔进一条杂草深长的沟中。 再向城门去,发现出城更难了,仿佛正在查找什么人。 邓玉麟见状不妙,说:“走中和门。”于是又朝中和门疾步而去。不时有军警 严肃着面孔,显得紧张不堪的样子,来回奔走。邓玉麟说:“看来情况不妙,敌人 一定得到了我们的大量文件,不然武昌城不会如此森严。我们必须赶紧离城。” 这想必是武昌城史上最恐怖的一个夜晚。一番艰难曲折,邓玉麟和两个联络员 终于得以出城。城外空气新鲜,长吁一口气,仿佛能吐出满腹的污垢。夜空中的星 点似乎比城里显得明亮。田野带着秋天的清新和温情,抚慰着这几个因紧张而汗流 浃背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停歇也没有说话,脚步匆匆地赶路。 这样的夜晚,星光和夜气都没有任何征兆透露给邓玉麟。他完全不知道,在他 们行走的途中,城里正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他们只顾埋头匆匆赶路,待赶到位于 南湖的炮队,大门已关,四周已是格外的静悄,夜色下,阒无人声。 邓玉麟凭借着对此道路的熟稔,越墙而入。待他找到炮队联络员,已近十二点。 炮队的革命党人根本不知白天汉口发生了什么,亦不知今天的夜晚准备起义,他们 业已沉睡在梦乡之中。联络员朝着俱已熄灯的营房说:“这时候一个个找人起床, 怕是不可能吧?” 邓玉麟一行十分无奈,再看表时,起义时间已过。这夜的起义显然流产。他懊 恼地蹲在墙根下,无法想像这个结局将会是什么,只能留待明天前去起义指挥部汇 报,看看下一步应该如何。 无论如何,他想像不到,便是在他赶路的途中,在他蹲在墙根下懊恼悔恨的时 刻,武昌城最黑暗最血腥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天晚上,我的眼皮突然跳动得厉害。老人讲,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眼皮或报 喜或报警,最是灵验。现在,我的两个眼皮都在跳着,我不知是祸是福,或许是福 祸同至? 天色慢慢变得暗了一点,我在家坐立不安,眼前老是浮出熊秉坤和杨大叔脸上 的古怪。那古怪暗示着什么呢?我便越发坐不住了。 我跑出屋,正遇我父亲挑着剃头担子回来。他急道:“你往哪里跑?外面到处 都是军警抓人。”我吓了一跳,忙说:“抓什么人?”我父亲说:“说是抓革命党 哩。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头要掉了。”父亲说着,心里难过。他明白,那些即将被抓 的革命党中一定会有他熟悉的人。他放下担子,往门坎上一坐,便又呜呜地哭了起 来。趁父亲哭的时候,我朝千家街跑去。我去过杨大叔的杂货店,父亲有一回让我 去那里买过盐和煤油。 杨洪胜开在千家街的杂货店生意似乎还不错。他每天笑脸迎客送客,暗中却承 担着联络同志以及运送弹药之责。起义临近,他的运送任务越加繁忙。这天的下午, 他提着篮子,篮子上面是青菜,下面却是炸弹。他来到工程八营,当班门卫是熊秉 坤。他跟熊秉坤打着招呼,眼角却朝着篮子暗示了一下。熊秉坤悄然掀开篮子,发 现炸弹,低语道:“怎么今天就送来了?不是还早吗?”杨洪胜说:“指挥部决定 今夜起事。宝善里机关出事,文件全都泄露敌手。”熊秉坤说:“我们也刚刚听到 一点风声。”杨洪胜说:“官府已经在大肆搜捕,不起义就是死,所以今晚必须行 动。总指挥说,军械库是你们驻守的,一旦起事,得马上占领。占领了楚望台,就 派人出城去接应炮队进城。”熊秉坤坚定道:“叫他们放心,我们这边绝对没有问 题。”杨洪胜说:“那就好。今晚的口号是‘同心协力’。”熊秉坤说:“知道了。” 杨洪胜说:“弹药如不够,我晚些时会再送过来。”熊秉坤说:“不可太晚。我尽 量让自己人来当班。万一不是,你得随机应变。”杨洪胜说:“好的,我会伺机行 事。” 杨洪胜再次出门准备送第二批弹药时,天色已昏灰下来。街上有了更多的军警, 路人都人心惶惶,不知又是出了什么事。杨洪胜依然拎着篮子,上面依然是青菜, 而青菜下依然还是炸药。他循着先前走了一趟的路,再次走向工八营。 我看见杨大叔时,他一脸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真的就是在给人送菜。我 忍不住叫了起来:“杨大叔,还送菜呀?”杨大叔对我笑了笑,说:“小子,天都 黑了,还不回家?”我走近杨大叔,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今天武 昌城很奇怪呀。”杨大叔说:“快回家吧。今晚哪里都不要去。”我还想说什么, 杨大叔却快步走了。 杨洪胜走近工八营时,发现门卫已经换人。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立 即放慢脚步,想伺机调头。门卫却说:“站住。干什么的?”杨洪胜便说:“送小 菜的。”门卫说:“这么晚送什么小菜?”杨洪胜说:“哦,因为我明天早上有事, 就想今天先送过来。那我还是明天再送吧。” 杨洪胜说罢,调头往回走。没走几步,却遇上军警。军警径直朝他走来。这是 他的邻居见他出门频繁,神出鬼没,心下怀疑,便报告了军警。军警闻知,立即追 踪而至。 杨洪胜见事不好,立即拐进另一小巷。军警却没有放过他,亦放快步追了过来。 见军警尾随不放,杨洪胜知道自己或许被暴露,便跑了起来。军警见他奔跑,亦奔 跑着追去。杨洪胜的篮子装有炸弹,被抓着也不会有好结果。杨洪胜想得很清楚。 他不禁摸出炸弹,回身朝着军警扔了出去。炸弹爆炸了,军警有人翻倒,但杨洪胜 自己亦被炸伤。待他爬起来想要继续跑时,后面的军警却扑了上来,将他活捉。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我亲眼见到杨大叔被军警追逐,又看到他被炸弹炸伤, 最后还看到他被人扭着胳膊。被捕的杨大叔从我的面前经过。他的面孔黑黢黢的, 那是火药留下的痕迹,然而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他头微扬着,全无畏惧之感。街边 站着许多人,大家神情发呆,不知是悲愤还是傻掉了。我有些想哭,却又觉得这样 的胆怯定会被杨大叔所笑。杨大叔看到了我。他用眼角的光从我脸上扫过,然后又 慢慢扫向了所有人。他的嘴角露出几丝笑容,仿佛说,这不算什么,好戏在后头哩。 我一路小跑回到家,我父亲一把抓着我,连连说:“你跑哪里去了?我听到有 爆炸声哩。”我说:“杨大叔被抓走了。”我父亲说:“哪个杨大叔?”我说: “就是千家街开杂货铺的杨大叔。他的篮子里有炸弹,他是革命党。”我父亲便哭 了起来,说:“是杨洪胜吗?这回他怕是活不成了。”我很烦父亲的哭。他的声音, 让这夜晚徒增几分压抑。我说:“杨大叔都没哭,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