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退休后女人常常起得很晚。她不是一个懒惰的女人,实际上,多年来她总是起 早贪黑的。那时候,她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负责饲养一群鹤。丹顶鹤、黑颈鹤、白 枕鹤、灰冠鹤。这些鹤,不是国家的一类就是二类保护动物。她习惯了为这些国家 珍稀动物操劳,不是觉悟高,是养出了感情,成为了习惯。它们吃窝头、玉米、蔬 菜、泥鳅、鲫鱼,膳食不比她家的伙食差。为保证它们的发情和交配,在繁殖前期, 还要加些牛肉末、熟鸡蛋、鱼粉、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添加剂。这让女人在某种程 度上,接近于一个营养专家了。她用这样的经验来喂养自己的儿子,将儿子也喂得 瘦瘦长长,像一只鹤。 这个工作女人从十八岁做起,过去的二十七年她日复一日地如此饲养着鹤群, 将窝头掰成小块,将肉末、熟鸡蛋、青绿饲料洗净切碎。每天喂两次,上午、下午 各一次,加添加剂,玉米粒随时投饲,淡水鲫鱼一天喂一次。笼内要常备饮水,每 天换两次,冬季增加一些花生。中间间隔着她自己的婚姻和生育。 她本来可以再干若干年,干到应该退休的年龄,但是她提前退休了,因为她的 丈夫失踪了多年。她的丈夫是动物园里的驯兽师,被领导连同一头狮子一齐租借给 了私人的马戏团。人和狮子去了兰城,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动物园派人去 兰城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丢了。还有,她的儿子也死了。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 一根稻草。女人倒下了,倒下的表现就是,她提前退休了,离开了那群朝夕相伴, 已经和她的生命连在一起的鹤。丹顶鹤、黑颈鹤、白枕鹤、灰冠鹤,丈夫、儿子。 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今天女人依然醒得很早,醒来后习惯性地躺在灰白的晨曦里。她醒得早,却起 得晚。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某个并无深意的角落。这是她退休后养 成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于活在习惯当中了。所以,当她离开了自己的鹤群,从一个 习惯进入到下一个习惯中,没有太多的不适,不过是习惯。 那些熟悉的鹤唳随着晨风传来。春天里,发情的成鹤性情凶猛,不但攻击同类, 也攻击饲养员。最初的时候,女人没有为此少受伤。至今她的额头上还留着一块明 显的啄痕。女人听得懂这些叫声,耳畔的鹤唳尖锐凶狠。女人知道,这种单音节的 叫声,意味着警示和威胁。 在这个早晨,女人从退休后的习惯中爬起来,没有在床上多逗留。起身后,女 人首先打开了窗户,屋内有那个男人留下的气味。她早早打发走了那个男人,那时 候天还没亮。男人很顺从,一声不响地起来穿衣,然后蹲在沙发上吸了根炯,就离 开了。他总是喜欢蹲着。他有些怕她。 丈夫失踪后,女人身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男人。她把精力投入到鹤群的交配 上了。鹤们兴致盎然,生气勃勃。她很了不起,靠着眼睛和鼻子,就能分析出雄鹤 精液的质量。当然,她掌握着给鹤群人工授精的办法。助手捉住雄鹤,将鹤的尾部 朝着她。她拨开羽毛,用食指轻轻按摩雄鹤的尾腺,泡沫状的腺体从那里排出来, 雄鹤的器官被压出了体外。她堵住排粪口,防止采出的精液被粪便污染。接着,她 慢慢向上挤压,助手随时月吸管提取精液,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但,毕竟也是 一场完整的性事。雄鹤在她挤压下的每一个颤动,都波及到她的身上。这些,对于 一个中年女人,也够了,也够了。 男人以前在街上开了一家网吧。他怕她,觉得她像她养的那些鹤,有种凛然的 风度。男人粗粗壮壮,蹲着,像五十斤的大米装在了四十斤容量的口袋里。女人看 惯了鹤的纤瘦,渐渐就厌恶一切粗壮的物种了。但男人对她好,尤其在儿子刚死的 那些日子,她需要一个男人搭把手,即使是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男人陪她处理了 儿子的后事,认尸,火化,在陵园里买一块地,埋起来。 男人昨天夜里对她提出了一个建议:“咱们在乡下租块地,养鹤吧!” 女人不吭声,敦促他先把该穿的衣服穿好。她不习惯完事后还面对着一个裸身 的粗壮男人。女人常常有这样的隐忧:自己失踪的丈夫突然回来了。打开门,是衣 衫褴褛的丈夫。丈夫的身后,是那头颠沛流离的狮子。这一对儿,都毛发脱落,骨 瘦嶙峋。丈夫会向她要儿子的。 男人得不到响应,兀自喋喋不休。他说:“我打听过了,我的个妈呀,这玩意 儿挣钱。你本身就是做这个的,你是专家,你要发挥余热!” “发挥余热”?这话刺耳。女人想,如今自己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就是发挥 余热。至于“专家”,首先令女人想起了自己给雄鹤人工采精的手段。她想,是的, 我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样就联系到了身边的男人,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也有些灰心 丧气。男人一晚上都在说着自己的计划,女人顾自睡了。养鹤?哪有这么容易?动 物园里那块人工湿地,前前后后,是用几百万搞成的。何况,她已经对于养鹤没有 了兴趣。她想,那些鹤都是国家的珍稀动物,而她自己,是连一个儿子都没养好的。 她给动物园的领导都是这么讲的,作为申请提前退休的理由。领导无话可说,他们 弄丢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和一头狮子租给了走江湖的。何况,早些腾出一个岗 位,他们也求之不得。手下有一个丢了丈夫、死了儿子的职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初春的晨风料峭,从打开的窗户刮进来,发出微弱的呼啸声。风声鹤唳。 女人在风中打扫房间。屋子称不上整洁。一个丢了丈夫、死了儿子的女人,不 能再苛求她了。多年来,她的家不如她操持的鹤舍。这个家经年充斥着动物的味道, 丈夫在家的时候尤甚。驯兽师常年和他的那头狮子厮混,儿子活着的时候对此时常 抱怨。他说他的同学们都不愿意靠近他,嫌他身上有一股“屎味”。最后,这种抱 怨成为了借口。当儿子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弃学了,混迹街头。最终,伤人, 被杀。儿子死了,这个家就更没有必要被打扫得窗明几净了。 这个清晨,女人动手打扫起自己的家。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女人和两个曾经 的同事走动多起来。她们邀请女人去家里做客。都是平凡的家庭,但比她的家干净 一些,而且彼此住得很近,都在公园旁的家属区,抬抬脚就到了。两个曾经的同事 依然在上班,一个卖门票、一个饲养大象,打算坚持到法定的退休年龄,这样可以 避免不必要的工资损失。她们都比她理智些,还上班的时候,大家并不是十分亲近, 但受到邀请后,女人并没有感到格外的意外。 卖门票的女人离异了,女儿得了白血病,医治多年,终于死了。喂象的女人有 一个儿子,但是似乎从来没有过丈夫。这个儿子去南方打工,在一家很有名气的国 际企业,却突然像是被施了魔咒,在一个时期,员工纷纷跳楼自杀。这个儿子步人 后尘,也跳楼了,死了。所以,她们的邀请并不显得格外的唐突。毕竟,她们和她 一样,没有丈夫,身为母亲。这样的聚会,不过就是丧子母亲们的聚会。 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没有主旨的闲话。然后一起动手做饭,像一家人围坐在 餐桌边进餐。饭是家常便饭,顶多变些微不足道的花样,添几道凉菜,喝一杯酒什 么的。肉不缺,鱼也不缺,在动物园工作,这些东西从来不缺,而且是新鲜的鱼和 肉。她们习惯了用饲养动物的鱼肉,来饲养自己,所以不要对她们相对来说还算是 丰盛的饭桌感到惊讶。那不过是炝豆芽、拌黄瓜、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 水煮肉片,孤身女人的悲伤。 今天她们约好来她家,这是头一次。之前都是女人受到邀请,去造访她们。被 邀的次数多了,女人感到不好意思,郑重地决定自己也召集一次聚会。她们依然在 职,时间没有她空余。以往的聚会多是根据她们的方便来计划,所以女人倡议的这 一次便一直拖着,不是这个没法换休,就是那个离不了岗,好像这个世界依然离不 开中年女人。为此,女人有些庆幸,感到自己如今可以醒着躺在灰白的晨曦里,是 一件很好的事。 这次终于约齐了。昨晚那个男人来敲她的门,她本身是不想留他过夜的。这个 男人炯瘾不小,有味,尽管不会大过她家里的“屎味”,但是一种不同的味。她不 想让两个女伴嗅出不一样的味。她们比她大方,有几次聚会她们都喊上了自己的男 人。喂大象的女人找了个比自己要小十多岁的男人,当然不是很正经的男人,可能 是下岗了,在动物园里租了摊位卖啤酒,人倒是很乖巧。有他在,喂大象的女人不 下厨,也命令她们不要去搭手,让这男人操持出一桌的炝豆芽、拌黄瓜、花生米、 油炸小鲫鱼、红烧鸡块、水煮肉片,悲伤。卖门票的女人找了本单位的人,后勤科 的副科长。副科长有家室,但也不避讳,和她们一起说说没有主旨的闲话。女人有 时候突发奇想,想问问喂象的那个,大象是怎么交配的?那种事情像大象一样做得 轰轰烈烈,令人难以想像。她比她们小气,因为她是一个养鹤的。她像她饲养的那 些鹤一样,有种凛然的风度。 昨夜女人原本让那个男人走的,但完事后男人说起了他的计划。男人的网吧自 从发生了那次斗殴后,就被警察封掉了。那次斗殴和女人的儿子有关。男人对女人 惦记了很久,谁都知道女人的丈夫和一头狮子一去不回了,但女人鹤一样的风度让 人对她敬而远之。男人只好旁敲侧击,很迂回地收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那个混 迹街头的少年,迷恋网吧。这让男人找到了示好的机会,常常收留夜不归宿的少年, 让少年免费在自己的店里尽兴。有些时候,男人在背后看着在电脑上酣战的少年, 心里会对这个长手长脚的孩子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感觉。这些时候,他会混淆了自己 的身份,父亲般的给少年送上一瓶果汁或者可乐。女人知道儿子的行踪,反而踏实 下来。毕竟,那是一个确切的去处,总比让人无迹可寻的好。女人已经从失踪的驯 兽师那里,饱受了无迹可寻的苦。对这个网吧老板,女人却依然排斥。她觉得她不 需要男人,她可以投入鹤群的交配中。结果,儿子却在男人的网吧里刺伤了人,对 方其实是来找网吧老板麻烦的。儿子应当不是一个胆大的少年,这一点女人相信自 己的认识。从小到大,一个儿子暴露在母亲眼里的胆小,没有比她这个做母亲的领 会得更多。驯兽师走失的时候,儿子才十岁。他曾经对她说,他自己最大的愿望, 就是去兰城,找回他的父亲。但是,他害怕。最大的愿望被害怕阻拦,害怕也就会 被放大成最大的害怕,让他成为了一个内心怯懦的少年。这个内心怯懦的少年,却 在网吧里挺身而出。网吧老板,这个居心曲折的男人,打动了她的儿子。少年想起 了他买给自己的盒饭,想起了他送上的果汁和可乐。事发后,男人的网吧被警察封 了,从此再也没有被允许开业。 因此,男人现在是个无业的男人。这种状况联系着那次事件,也联系着她的儿 子。所以,昨天夜里,当男人说起他的就业计划时,女人就忘记了让他离开。她想 着自己的儿子,顾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