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贵坐不住了,老贵老抓自己的头皮,一抓,就抓出几根头发来。他举着头发 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急急喊着婆娘的名字。婆娘颠颠地跑来,以为老贵有什么 急事。老贵说:“你看看我头发,是不是白发又多了?”婆娘说:“你个鬼老贵, 五十多的人了,白发不是一天多似一天还会一天天少下去不成?”老贵说:“我是 说这两天是不是多了?”婆娘踮起脚认真地看了看,含糊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老贵说:“哎呀,你个婆佬,到底是不是多了?”他想冲婆娘吼两句,后来一想, 也是,头发拉杂乱蓬的一堆,能看得出多少?就没吼。 老贵急的是雷杰洪家的这事,捐款的事没弄成,倒是上门要债的人不断了有。 冯巧娟手里的那六万多块钱那不一下子就散失了?这事整的。还有那个刘会多,平 常游手好闲,可这些天忙不迭地在村里蹿上跳下,人前人后张扬。好像村长是他, 好像关下如今最春风得意的是他。他想,我得去找雷杰洪婆娘谈一次。去之前他坐 在檐前的树影下想了想,到底冯巧娟做的是对是错,说实在他有时也含糊不清。按 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夫债妻还,是难得的好事,再说冯巧娟是为了雷杰洪的清白 也是为了自己的清白,清清白白做人,这有什么错?是好事呀,是当下要提倡的好 事哩……他想着,脑壳就有些黏糊了,像塞满了草。 老贵决定先去找雷春平,雷春平是村里的会计,算账滴水不漏。老贵想,会算 账的人对事情权衡得要比一般人准一点。他把雷春平扯到茶室里,找了个角落,要 了一壶婺源新茶。雷春平有点诧异,心里七上八下,以往老贵总是有要紧事才这么 找他,一这么找他接下来好些天准是他雷春平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所以他皱着眉 头,喝茶也失去了分寸,牛饮那般,一口一杯地下肚。 “你看你喝茶不品茶?……”老贵说。 “你找我什么事吗?你说你说。”雷春平说。 老贵把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雷春平笑了,“我当什么事呀,这事你非得请我 来喝茶说?” 老贵说:“在我这是个大事,你看这事把我弄得,白头发都多了一蓬。” 雷春平说:“巧娟做得当然对,可她有些过了。” “嗯?”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不错,可得有个期限是吧,还得看个能力,尽自己所能 ……” “嗯嗯……” “总不能勒着裤腰带让全家人受苦……” “嗯嗯嗯……” “巧娟有洁癖,我看是一种精神洁癖。”雷春平说。 “她这么做是得了口碑不错,可让家人受苦了。”雷春平说。 “你看她这么做的客观结果?老实人吃亏了……有点良心的都不去讨债,事实 上是吃了亏不是?像刘会多这样的人倒能起来了,得意得什么似的……” 老贵没嗯了,他点着头,他眼瞪得老大点着头。 “唉!何必呢?现在这社会,欠债的是儿子,债主倒成了大爷了,别说妻债父 债,就是自己欠的债赖着不还的也多的是。关前村那寡妇,老公去世还不出三个月 就改嫁了,老公生前欠人一屁股的债,婆娘一嫁人,一笔勾销……”雷春平说。 其实雷春平说的那些他心里都一清二楚,他找雷春平其实不是为请教个什么而 是要求得个印证。雷春平是村里的学问人吧?他这么说,说明我想得没什么错。老 贵这么想。 他就去了雷杰洪的家。他选了个吃午饭的时候去,他有意那么的,一来大家吃 午饭,没人上雷杰洪家来索债,二来人说冯巧娟家里喝的是清粥就盐菜。他得来看 看。 冯巧娟对老贵的这时候到来有些吃惊,前些日子老贵常来家里,但索债人上门 的这几天老贵没来过,冯巧娟知道雷杰洪也在老贵那借过钱,数目不是太多,但总 归是有笔债的。她想,这时候老贵来还能有别的事?她把手里的粥罐放下了,用围 巾擦了擦手。脸上笑着,说,“贵叔呀,我昨天去过你家的,你家没人。” 老贵摆着手,老贵没说话。 “谢谢村里乡里县上,给我们及时送来抚恤,我把雷杰洪欠的债大部分都还了, 还有几万块的债挺挺劲年前能还个干净……” 老贵还是不说话,他走到粥罐前,揭开了瓦罐,一股热气冒上来,老贵拂了拂, 用勺在里面搅了搅,舀了一勺出来喝了一口。脸上笑凝住了,继而像一块布一样抽 了个干净,板得像块冷铁。 “跟你说,雷杰洪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好汉,但雷杰洪要是活着,不会想看见 他娘他家妹子还有她婆娘兄弟受苦。”老贵说。 冯巧娟揉着衣角,眼光闪烁不定。 “不错,雷杰洪是个洁身自好口碑好讲信誉诚信的男人,你想想,这么个男人 去向人借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你们能过上好日子?” 里屋什么响了一声。 冯巧娟眼红红的,朝老贵使着眼色,老贵好像明白点什么,他朝冯巧娟摆了摆 手,示意到外面去说。他们就来到雷杰洪家的菜园子里,老贵帮着冯巧娟清着茄子 地里的草,一边说着话。 “是你家婆婆?” “嗯,她执意要省钱,她说那几年都没饿死,这半年一年的更不会死人。” 老贵叹了口气,“看来我是错怪你了,我得跟老人家谈谈。” 冯巧娟说:“那就有劳你了,我正要为这事找你,你就来了。” “有事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有事,事多哩。” “你说你说!” “我家那片烟田,不是你叫人去锄的吧?” 老贵说:“没有哇!”老贵想,看来还是有人惦着这家人,看来有人比他想得 还要周全。是呀,雷杰洪生前还种了一片烟田,曾指望出些叶子卖钱,雷杰洪走了, 那片田一个女人家哪能伺弄得过来? “你别叫城里那些记者来找我了,该说的我都跟他们说了,再让我说我也说不 出来,总不能让我瞎编吧?话说十遍狗都嫌,说的那些我自己都听烦了。” 老贵想,这事可不好答应也不能答应,冯巧娟替夫还债,乡上县上都看作是社 会主义新农村人的素质提高的一个典型,再说,这种事也不是丑事坏事,大张旗鼓 地张扬也是应该。 老贵跟冯巧娟说:“这事我可不能答应。” 老贵回到家里,他把今天的事跟婆娘说了,婆娘说老贵呀你说那事你不能答应? 老贵说是呀是呀,我说不让记者采访的事我不能答应。婆娘白了他几眼厉声喝道: 老贵呀鬼打你脑壳!老贵蒙了,呆呆地看着婆娘。我说错了吗?我没说错的呀。他 想。婆娘说:你这不是把人家冯巧娟往火坑里推?老贵翻白眼了,他想不出他怎么 把人家冯巧娟往火坑里推了,他一切不都在为冯巧娟着想的吗?婆娘看他那样样有 些上火,在他后脑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老贵哟地跳了起来:“哎呀呀!你把我拍 疼了。”婆娘说:“拍疼了呀,我还想拧下你这木脑壳,长在脖子上只是个摆设。” 老贵揉着后脑,直着眼听着婆娘大声大气地跟他说话。 “也许冯巧娟还着还着就会想通点,会缓下劲来……”老贵婆娘说。 “是呀,缓下来缓下来,是好事……可你拍我?”老贵说。 “可报上电视上一张扬,冯巧娟人家想缓可就缓不下来了,人家是典型了,她 能缓下来吗?”老贵婆娘说。 “那么多双眼盯着她了,全乡人的眼全县人的眼全省人的眼也许全国人的眼哩, 人家冯巧娟下不来了,只有死撑硬顶……苦了冯巧娟也苦了一家人……”老贵婆娘 这么说。 老贵后脑上又很响地那么了一下,这回是老贵自己拍的,“是呀是呀!我猪脑 壳,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老贵没耽搁,他觉得事情很紧急,他颠颠地去了乡上。在乡长办公室门边扶了 门框扯着长气半天说不上话。 乡长说老贵呀什么事那么急? 老贵把他婆娘说的那些倒出来如实说给乡长听。他以为乡长也会像他一样拍一 下脑壳,可是乡长没有。 乡长愣看了老贵老半天,“你的意思是记者会把冯巧娟给害了?” 老贵用婆娘的话回答:“那么多双眼盯着她了,全乡人的眼全县人的眼全省人 的眼也许全国人的眼哩,人家冯巧娟下不来了,只有死撑硬顶……苦了冯巧娟也苦 了一家人……” 乡长说:“哎呀呀!这是你老贵的话吗?这像是个婆娘说的,你老贵就这点觉 悟?” 老贵想:乡长就是乡长,怎么就知道是婆娘家说的? 乡长说:“你就只有从冯巧娟的角度来想问题,眼光太狭隘了些吧?” 老贵从乡长的话里觉出了事情的斤两来了,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就让乡长三两 句给堵住了,他抱着那杯茶闷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往肚里吞着茶水。听 着乡长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番道理。 “你看你就只看见冯巧娟一个人或一家人……”乡长说。 “你就没想到这不是她一个人一家人的事,这也不是你关下一个村子的事,甚 至不是我们一个乡的事,这是整个县甚至是整个市面上说不定还是一个省的事哩… …”乡长说。 老贵想了想,觉得乡长的话也有道理。 乡长说:“你从全局来看,冯巧娟受点委屈不算个什么,只有反差大了,只有 风风雨雨才能显出她的精神品质来,才能显出典型人物的典型意义来……” 老贵想,也有道理的。 乡长说:“现在提倡八荣八耻,构建和谐社会,我们需要这样的典型。要大树 特树,所以舆论要做大,不张扬这些我们张扬什么?记者不是去多了,而是去少了, 不是采访得细了,而是深入得不够,这样的典型要深挖,要挖出感人的故事和细节 ……” 老贵大着眼睛看着乡长。 乡长笑了,说:“哎呀老贵,你那么看我做什么?跟你说吧,我才从市里开会 回来,不是我说的,我理论水平没那么高,是省里领导说的。” “哈哈,人家领导就是不一样,看问题看得深看得远看得透彻。”乡长说。 “老贵,你明白了吗?”乡长说。 老贵点着头。他确实是明白了,可一进村子看见雷杰洪家那屋影,看见冯巧娟 的背影,一进家门看见婆娘的那张脸,他就觉得不明白了,他想这事怪了,这事让 人想不清楚。 那天老贵喝了些酒,然后闷声不响地早早倒头睡了。“我不想了我想不清……” 入睡前他嘀咕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