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年春节之前,金妹到哈尔滨进行最后一次的汇报讲用,回到佳木斯总结之后, 第二天就要分手了。那一天黄昏时分的松花江边,金妹和唐京告别。冰封的江面上, 一个小男孩一个人在玩雪橇,他从上面的冰坡上坐着雪橇滑下来,然后让惯性一直 带着他顺着江面划得很远。 金妹指着小男孩对唐京喊道:唐卫东,敢不敢? 唐京喊道:郝卫兵,你敢我就敢! 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松花江冰面上跳跃到空中回荡。 金妹走到小男孩面前说:小朋友,借阿姨这个雪橇也玩一次行吗?小男孩把雪 橇给了金妹。金妹和唐京推着雪橇爬上冰坡。他们坐在雪橇上,从上面滑下来,飞 快地沿着江面滑得很远。从高空飞速跌下去的那一瞬间,唐京紧紧地抱住金妹,一 直到雪橇在江面上缓缓地移动快要停下来的时候,他还紧紧地抱着金妹,虽然他们 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但金妹还是能够感受到唐京的一双大手使劲地搂着自己的腰在 不住地颤抖。 晚上聚餐的时候,金妹和唐京喝了不少酒,是那种北大荒军川农场出产的北大 荒牌的烈性白酒,度数不小,他们的酒量都不小,一杯杯撞着,干着,个个喝得酡 颜四起,胸中都跟开江时候的松花江一样翻腾。聚餐散后,金妹离开餐厅,没有回 自己的房间,沿着总局大楼外面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想让晚风把晕乎乎的脑袋吹 得清醒一些。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来到农垦总局礼堂的后门,每次讲用的时候,她 都是从这里进去,到后台休息,等待上场。每一次,礼堂里交头接耳的声音和椅子 翻动的响动,都会如蜂巢里嗡嗡的嘈杂声波,一波波地传到后台来,那声响就是一 场大戏前的前奏一样,让她跃跃欲试。在经历了最初的紧张之后,那些声响不再是 躁动不安,越来越让她特别地兴奋,云彩一样托着她,有一种按摩一般舒服的感觉。 现在,她悄悄地打开后门,又从后台进去,里面安静得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了。人去 楼空的礼堂,空旷的舞台,黑乎乎的台下,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场讲用,一切像是 做梦一样,好日子过得那么快。 忽然,她听见“啪”的一声,后台电闸不知被谁合上,舞台上的灯立刻闪亮起 来。然后,“啪”的一声,电闸又被关上,舞台上又一片幽暗。 金妹有些害怕,叫了声:谁? 一个粗粗的声音从后台传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第一场 讲用会呀? 金妹大叫:唐卫东,你这个坏蛋!快给我出来,别在那儿装神弄鬼! “啪”的一声,电闸合上,舞台上的灯立刻闪亮起来。唐京走了出来,走到侧 幕的边上,问道:郝卫兵同志,明天就要走了,不收拾东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金妹反唇相讥:你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 就在这时候,电闸的保险丝那么是时候地断了,舞台上的灯忽然坏了,四周一 片漆黑。唐京一把紧紧拥抱了她,这个动作过于突然,也过于猛烈,金妹重心不稳, 一个踉跄,带得两人连体人一样,滚倒在后台道具丛中,没想到他们的身子带上了 纱幕,由于冲劲儿过大,把纱幕扯下半截,罩在他们的头上,他们越是撕扯着想扯 开纱幕,越是扯不开,两人似乎都有些等不及了,嘴唇在黑暗中那么准确无误地就 凑了过来。人生的第一个吻,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幕,让金妹直感到一种纱幕沾惹的 土腥味道。唐京不住喃喃地说道:金妹,我爱你!爱你!情不自禁地一只大手蛇一 样伸进她的身子里,身子也不请自到地压了上来,盲人一样摸索着,找到了位置, 一股冰凉尖利莽撞生猛的异样感觉,硬硬地袭击了金妹,让她疼痛得撕心裂肺一般 叫了一声,紧接着就瘫软了下来。头上的纱幕帘被他们撕扯着,裹得更紧了,随着 他们的身子,上下翻飞抖动。 那天晚上,金妹做出令自己永远难忘的举动:她在道具箱里找到一块白纱布, 一撕两半,蘸着刚刚滴洒在内裤上的初血,在纱布上写上了字,血被蘸光了,她又 用嘴咬破自己的手指,继续蘸着鲜红鲜红的血在写。起初,大口喘息的唐京看愣了, 待他明白金妹是在写血书的时候,他完全惊呆了,他没有想到金妹会有这样的举动。 等金妹把写好的血书递给他,他明白了金妹的意思,便用玻璃片割破自己的手指, 和金妹的血流在一起,他们用这鲜血写下了血书:心连在—起,血流在一起,一辈 子扎根边疆,永远忠于党,永远忠于人民,也永远忠于他们的爱情。他们将血书一 式两份,各自珍藏起来。 第一次说出爱情这个词,让这个词带着他们彼此的鲜血。要说以后再有什么样 惊天动地的爱情,也不会有这样鲜红鲜红的颜色了。以后的爱情,唐京曾经有过那 么几次,可以说是忧郁的蓝色,也可以说是鲜嫩的苹果绿色,甚至可以说是粉红的 肉色乃至纯粹肉欲的黄色,却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红色了。但是,这样的红色可以 属于革命的色彩,能够说是真正爱情的颜色吗?这样的问题,唐京早已经在新的爱 情到来之际,一次次回答过自己,一次次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爱情如果是血一样 红色,那一定是经过了特定时代膨胀过、燃烧过、涂抹过的颜色,已经不是真正爱 情的颜色了。那只是青春期加上革命风暴期的一种亢奋,就像高尔基形容过的在暴 风雨中飞翔的海燕,但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在黄昏时海边相亲相近、飞来飞去低徊呢 喃的海鸥,怎么可以像是冲向暴风雨的海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