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天后彭鹃又打来电话,一开口就在电话里嚷嚷,找到了找到了,我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记着你的十杯咖啡。我在一个老师那里找到了一张九四届他们班的毕业 合影,他们班有个当年全校有名的大帅哥,叫江子浩,和你描述的人很像,我直觉 就是他,要不你过来看看照片确认一下再帮你打听。 她当天下午就过去找彭鹃,在那张人头密密麻麻的毕业照里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指着他说,就是他。彭鹃感叹着,果然很漂亮,这就是我说的九四届大帅哥江子 浩。原来他叫江子浩。她突然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问他,有姓江的吗?他脱 口而出,江泽民不是吗?不假思索地带着天真的回答,因为那是真的。 江子浩像一堆零碎的积木拼图一点一点在她面前清晰起来。彭娟的电话几乎每 天打来,略带兴奋地把这一天搜集到的关于江子浩的线索告诉她。而彭娟自己似乎 也开始对这个过程有了兴趣,准确地说,是江子浩让她有了兴趣。因为,关于这个 男人的故事在那届女生的嘴里竟然遍地都是。 江子浩大致履历:从河北贫困山区考进首都医科大。 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中学时期开始打工挣钱交学费,做过传菜员,工地上小工, 泥瓦匠。 大一进校报到时只从家拿了400 块钱,这是家里的全部积蓄,因交不起学费, 通过绿色通道进的大学,享受特困生补助。大一时,穿的衣服都是别人捐助的,在 食堂吃剩饭。因为长得太帅,引起很多女生同情和帮助,一概拒绝。没钱时,以凉 水充饥。曾在宿舍里感冒昏睡三天三夜,没和任何人说,也没吃任何药,直到自己 退烧痊愈。 大一第一学期开始卖讲义本,在校园里摆地摊卖,到宿舍楼敲开宿舍门卖。在 饭店做服务员,刷碗,干过所有低级的体力劳动。 大一升大二假期,一个人做起包工头,承揽了学校二食堂的装修。一个人完成 了整个食堂的粉刷。整个假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靠吃西瓜撑下来,因为他顺便帮 卖西瓜的老人看瓜。后来得了急性肠胃炎住院。 大二开始代理华泰药业在北京的站点,大二第二学期同时代理莫沙通药业在北 京的站点。 大三开始代理医疗器械,和各大医院打交道。 大四的时候成了全校最有钱的学生。所有的衣服都是名牌,一天下来赚到的钱 来不及存到银行的时候就压在枕头下面,一摞一摞地压着。班级开元旦联欢晚会, 他一个人资助班级五千元。 大五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女朋友,为军区某高干子女。后因各种原因分手。他的 生意在这一年里开始大波折。曾应聘成为莫沙通药业香港大区总经理,后自动放弃。 毕业后被分到了计生委,有了第二任女友,为某省财政厅厅长的女儿。 毕业三年内,边上班边在山西投资了两座矿,分别是铁矿和铝矿。把积蓄全部 投了进去,不久,两座矿相继被查封。300 万元血本无归。另加罚款与工人工资等 各项支出,又四处借债,累计赔到400 万元。女友弃他而去,找了别人。 矿被封之后消失一年,不知去向,后又在京出现,潜心考研,同年考进了协和 医科大肿瘤专业研究生。 三年以后,研究生毕业,不听导师劝告,放弃了进协和医院的机会,到深圳、 珠海、广州闯荡。后又回京应聘到某企业进入管理层。不进医院的理由是分配财富 不如创造财富。 五年过去了。 没有了下文。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座城市。 九四届所有见过他的女生回忆起他的时候,只说,他长得太漂亮了。 这就是彭鹃提供的全部资料,她一点一点地把它们粘贴在了一起。粘成了一副 他的框架,这框架摸上去满是伤痕,那么里面那么多的具体的一点一滴填充起来的 内容呢?摸上去又是什么样的?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她早知道的,知道了真相,就是让自己掉进去。 两任女友都是高干子女?她冷笑,果然是吃软饭的男人。可是一个吃软饭的男 人又为什么找到自己?她不是高干子女,没钱,只是卫生厅的一个小公务员。他对 她究竟有什么企图?图财,没有。图色,他的那张脸只配让别人图他,而她的脸却 是平庸的。还是,真的无所图?或者他两次找高干子女被伤?他有了伤口,对生活 妥协了,所以回过头找她这种最普通的女人?那她算什么?他退得不能再退的最后 一站?无耻。 晚上,他们在一起,他把她揽在怀中,用鱼一样的吻开始吻她。她知道她对他 的这种吻是没有还手之力的,所以她必须要快,要先把他拦住,要先把他的所有温 情拦腰截断,就必须先让自己锋利起来。亮如刀锋的人,才能不流血。她轻轻地却 是坚硬地推开了他。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们像隔着无数岁月的风尘,无比清 晰而遥远地对视。她问了一句,打算娶我吗? 是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接受? 是的。 我讨厌生孩子。 这没有什么。 我很穷。 我知道。 我是平民阶层长大的。 我知道。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 一点都没有? 没有。 为什么要找我? 没有为什么。 她失败了。她希望他流露出一点哪怕一点点的企图,她希望他含糊着结巴着遮 掩着,对她的问题半推半就的,那么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一把把他推开,都可以给 自己理由和这个男人不再有任何牵连。可是,他用不假思索的流畅和天衣无缝的从 容把她打败了。在他最贫穷最落魄的时候,他对她任何奢侈的要求都回答得不假思 索。他明明白白地在告诉她,他可以接受可以容忍可以宽容她的一切。她再没有还 手之力。她的手像只受伤的鸟一样落在他的手上,她的手指触着他手上的皮肤,就 是这样细腻白净得像女人一样的皮肤却受过那么多苦?原来,她很早很早以前已经 说服自己了,说服给自己心疼这个男人的机会。她用苛刻用刁蛮用不讲理来给自己 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心疼他的机会。当她知道他过去的一瞬间里,不,是在更早的 时候,看到他裤子开线的时候起,她就渴望着这样的机会了,或者说,她已经知道 自己拒绝不了了。于是,她必须保护自己,必须打捞自己。 于是她努力,试图以他一丝一毫的破绽让自己离开得心安理得。可是,她走不 了。她甚至想对他说,为什么对我就没有什么企图呢?为什么就没有呢?她的手指 在细碎地向下摸索,摸到了他手上的老茧,那么突兀地生长在他的皮肤上。过去的 痕迹。她想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铁厂里翻砂,胳膊还是细细的像芦苇。一个漂亮 的小男孩在饭店里传菜,刷碗。在工地上抬砖头。在铁厂里,一只铁炉要出水时出 了问题,所有的人都躲到炉后,以为那里是安全的,只有他一个人跑到了炉前,结 果铁炉爆炸,向后裂开,躲在炉后的人无一幸免,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这是有 一次睡觉前,她让他给她讲个故事,他就讲了一个别人的故事。现在她知道,那个 小男孩就是他自己。 九死一生的男人。 她突然哭得不可抑制,哭得满脸是泪。他不劝她,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嘴唇像 风一样从她额上掠过。似乎哭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突然抬起头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从不提起你的过去?又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在黑暗中说了一句,因为过去我受过太 多的苦。她仍然委屈,她仍然想问,那你为什么找了一个又一个高干子女?为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才找我?她忍住了,如果给她那么深那么多年的贫穷,如果也给她 一张那么漂亮的脸,再给她二十岁出头的青春岁月,她又会怎么做?她不会想找有 钱男人?会真的对权势金钱不屑一顾?她没有那么高尚没有那么脱俗。她没有那么 做只是因为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那么做的资本。可是,他有过。那么他那样做了, 又有什么不可原谅?她是过了三十岁之后才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 么,在此之前,她不是混乱了很多年吗?在混乱中与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擦肩而过, 有钱的,没钱的,俗气的,装腔作势的,没特点的,有怪癖的,恨不得第一次见面 就上床的,喝茶时跷兰花指的。没有一个是适合她的。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说服 自己,不顾危险地去留恋这个男人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对她有一点真。就那么一点 点。 无所企图就是一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