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在父亲安闲地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草、练练字健健身,安闲舒适又无可奈何地 做着寓公时,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两个老汉。两个老汉都是五六十岁,穿得破破烂烂, 蓬头垢面,头发花白,说着一口本地土话,一看就是附近的农民。父亲诧异地看着 他们,仔细辨认不是自己的亲戚,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们时,农民说话了。其中六十 出头的那个问父亲是不是王站长的岳丈。父亲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他说的 王站长是指姐夫。父亲问是王峙?农民点了点头。父亲确认了,问他们来有什么事。 两个农民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贴身的口袋里哆哆嗦嗦地各拿出 三张条子来,递给父亲,嘴里喃喃地说,你能不能给你女婿说说,让他把这给咱兑 了?又是一年年底了,咱实在是缺钱啊。父亲疑惑地接过白纸,发现是欠条,姐夫 他们站里收了农民的甜菜,不支付他们现钱,只给打白条,最早的两张竟然是大前 年的,也就是说欠得最长的已有三年了。 父亲反复看着这六张揉得皱巴巴的白纸,上面姐夫那虫子爬一样歪七扭八的字 硌得父亲眼很不舒服。再看看眼前热切地盯着他的两个农民,问,你们没找过他吗? 两个农民互相看看,吞吞吐吐地说,找过,说没钱,让等着。其中五十多的那个心 直口快,冲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含混地说,要送点钱才能兑些。咱家里实在 是穷,老婆是个病包子,常年躺在炕上捧着药罐子,一个闺女是个半脑脑,啥也指 不上,就靠我种点地,要不是日子过得太恓惶,咱也……我听得懂他的话,半脑脑 就是呆傻的意思。另一个接上话说,咱家里也是不强,儿子外出打工,从脚手架上 摔下来,摔成了瘫子,媳妇丢下三岁的孙子跑了,我家里的一气哭瞎了眼,就剩我 个壮劳力。哎,咱也知道现在办事要那个一下,咱村家里宽裕点的,脑子灵的那些, 给你女婿送点,他多少都给兑点,可咱实在是拿不出啊…… 父亲尽力克制着,脸还是像泼墨一样黑下来。父亲使劲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和不 快,问他们,除了打白条,他是怎么收甜菜的?两个老汉一听问这个,来了兴致, 六十多那个挤着笑眼说,到底是给公家办事,可严啦,甜菜必须刮洗得干干净净, 上面连个土渣渣都不能有,还不能太湿,刚从地里起出来可不要,水分大,要晒晒 才成。等级也分得严,一二三末等丝毫不乱。还有他们的磅秤老和咱家里的不一样, 在家里过好是五百,他们过只有四百五,不知道咋回事,说是损耗……另一个分辩 说,才不是那么严,要是给验菜的他哥或他本人送点,三等可以算二等,二等可以 算一等。又补充说,抠我们抠得严,等收到站里,他们再给厂里上交时,又往上泼 水又往里掺土的,原来的四百五又变成了五百五了,他们的秤会变魔术。我给他们 装过好几次车,我知道他们咋干……五十多的是个实在人,光顾说得痛快,等抬头 看见父亲的脸已经黑得乌云滚滚时,才想起他控诉的这些斑斑劣迹恰恰是这个人的 女婿干的,方觉出自己太孟浪了,急忙收住口。 父亲掂掇着手里的白条子,沉吟了半晌,说,这事其实应该找他单位厂子的, 你们不知道他厂子在哪儿?两个老汉挤出笑脸羞涩地说,那不厚道吧,那不成告状 了么?咱也不是想把他咋着,就是想把白条兑点钱就成。父亲使劲地绷着嘴,又拿 纸巾擦擦眼角,努力地在抑制着什么,说,我是肯定要和他说的,我问问他是怎么 回事,是不是厂里不能及时给他们下拨收购款?你们这么大岁数了,大老远跑一趟, 也不容易,家里又难。要不,我先把你们两位的这六张条子给你们兑了,反正也不 多,只有两千多块钱,怎么样?两个老汉一听,忙站起来从父亲手里抢过条子,说, 这怎么成这怎么成,又不是你欠了咱的钱,咱也是听人指点说你是王站长的岳父, 咱斗胆摸上门来,这就够给你添麻烦了,咋能让你再垫钱呢?又小心翼翼地把条子 掖回了脏兮兮皱巴巴的内衣口袋里。 父亲送走了两个老汉,站在窗户前,背对着我们,半天没说话。天已暗下来, 在虚暗的光线衬托下,父亲的背影显得很厚很沉重,给我们很大的压力。知道了姐 夫的钱包是这样快速丰厚鼓胀起来的,我们心里也很沉重,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 晌,还是母亲小心地对父亲说,要不,捎话给他,让他回来一趟,你劝劝他?过了 好一阵子,父亲转过身来,一拳砸在茶几的玻璃上,哼了一声,愤愤地说,你还是 太不了解他了,以他那样的性格,现在正是他得势的时候,我现在又这个样子,你 以为他会听我的话吗?说不定叫都叫不动呢。母亲担忧地说,那也得跟他说道说道, 这样心黑手辣无法无天的,早晚得出事,他出事不要紧,要是带累了小外孙子,咱 闺女不是跟着倒大霉了么?母亲搓着手嗨了声说,还是你当初看得准啊。父亲铁青 着脸没说话。 果然如父亲所料,姐夫得知父亲叫他回来,要和他谈他工作上的事,叫人捎话 回来说现在正是秋收季节,甜菜收购旺季,他很忙,根本没时间回来。还说他知道 有农民找父亲了,让父亲不要轻信那些无理家伙的胡搅蛮缠。他还是那句话,害口 的不吃,违法的不做,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说他王峙是啥人,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 酸他清楚着呢,谁给他造谣,诬陷打击他,他都不怕。言下之意让父亲少管他的事。 父亲黯然。 自打农民来家里求告后,姐夫和我家基本断绝了关系,只有姐姐间或回来。不 知道是否姐夫叮嘱了她什么,以往回来都是把姐夫挂在嘴上炫耀的,姐夫就是她最 大的谈资,张口闭口我家那口子长我家那口子短的,好像姐夫是只每天都在飙升的 绩优股,她这个炒股者不提姐夫就没有话题了。现在却闭口不提,只说些哪里有打 折促销活动啦,哪里新开了一家美容健身院啦之类的轻松话题。父亲也再不提姐夫 一个字,我们家里也形成了默契,不提姐夫,姐夫成了我们家的禁忌。有一天妹妹 在饭桌上看到母亲烧得油汪汪红彤彤的红烧肉,脱口而出说我姐夫最喜欢吃这个菜 了。吓得我和母亲连忙看父亲,父亲重重地把碗一蹾,说,他是我们家什么人?他 爱吃什么菜关我们啥事,老提他做什么?妹妹被爸爸的不留情面吓得一泡眼泪含在 眼里,委屈得够呛,愣是没敢让眼泪流下来。 日子如流水一般往前走着,我们过着我们的日子,姐夫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在他的天地里潇洒自在地遨游着,似乎真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了,我们有好长时间 没有他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