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晚上一直到凌晨三点了我还没睡着。 多半是因为天热。 夏种快完成的时节天气已经变得非常热。天一热睡眠就是个问题。这样的晚上, 我就把竹榻搬到门前的空地上,支起蚊帐。这样,半夜过后露水降下来,湿热的空 气就有了一丝凉意。 那天的晚饭我是搬了张桌子到门前的空场上吃的。之前,我用水将地上泼得湿 湿的,等我烧完了饭,门前的暑气少了好多。我把饭在灶上多焖一会儿。村里还有 人在田里干活,我不敢太早吃饭。以前我没注意到这个问题,还是海明向我指出了 这一点。他说,你舒舒服服挣工分还拿误工补贴,那些在田里做个臭死的人就憋了 一肚子的气;你还要在他们没收工的时候吃喝起来,他们的肚子就要气炸了。对你 就更没有好话了。所以,这时候你再饿也得忍着点,等大家收工了你再吃。我想, 他这个话是对的,那以后我就很注意这一点。等天色昏暗下来,最晚收工的一拨人 也回家了,我才把饭菜端出屋去。 暮色中,海明从大队方向沿着垄沟朝我这边走来。 我招呼他跟我一起吃饭,“我这里还有半瓶烧酒,喝点吗?” 海明犹豫了一下,“不了,你嫂子今天种了一天的田,腰该酸了,我得快点回 去给她和孩子烧菜。”他儿子会烧火了,做饭没问题,但要做菜还不行。 “有什么菜吗?”我问他,“要不从我这里拿几个咸鸭蛋去?” 海明说不拿了,“老在你这里喝酒吃菜的,怎么好意思还拿呢?” 我拿了几个蒸熟了的咸鸭蛋塞进他上衣兜里,“前两天嫂子还给我拿了半篮子 鸡蛋来呢。拿几个咸鸭蛋你还跟我客气。” 海明在桌前坐了下来,我给他点了一支烟。然后,我从屋子里拿出酒瓶和两只 粗糙的瓷碗,“喝两口,解解乏吧。” 海明说,“说了不喝的,怎么又喝上了呢?” 我敲开一个咸鸭蛋,放到他面前。我给自己也剥了个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海明问我,明天红溪快报的稿子是否准备好了。我说,已经好了。下午跑了一 圈,把各个队的进度都统计上来了,有两篇稿子也都写好了。吃过晚饭后就开始刻 蜡纸,明天一早可以去油印,吃午饭前就可以把快报送到各个队了。 海明说,你再补充一篇,是关于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我赶紧回屋去拿来了笔 和纸。 他说,下午去公社开了个会,管政工的副书记传达了县里路书记的报告,是反 对右倾思潮的。具体到我们红溪,也就是抓右倾思想的批判。刚才,大队班子开了 个会,张书记提出就前段时间只抓生产指标,不突出政治的问题要重点进行批判。 当然,还有各种歪风邪气也要抓。 他摸出一份红头文件,说主要精神都在这份文件里了,你摘点出来,放在快报 的第一条,标题要套红,字号要大,要醒目。 吃了一个咸鸭蛋,一碗酒喝完,海明说,他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了。 收拾完桌子,天已经黑透了。我把屋子里的灯泡拉到扁豆架子下面,然后钻进 蚊帐里,趴在竹榻上开始刻蜡纸。 旁边水田里蛙鸣不断,灯四周一大群蛾子和蚊子来回飞着。 到凌晨一点,蜡纸就刻完了。我拉灭了灯,躺在竹榻上。但没有一点睡意。 过了一会儿,屋后的村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和急促的说话声。 我坐起身来,仔细听着。 好像是阿根在说,“得带几件换洗衣服。怎么也得住上几天的。” 那带着哭腔的女人像是水莲,“那你等我一下,我连他的衣服也带上。” 阿根的声音在夜色中很响亮,“他要是住院的话就有病号服,带不带倒无所谓 了。” 我钻出蚊帐,走到村道上,这才发现隔壁的小王和他老婆两人站在道边一人一 把蒲扇在慢慢扇着,看着阿根正搀着水莲的老公往河埠边泊着的冲水船走去。 我问小王,“水莲她老公怎么了?” 小王说,“快不行了,晚饭后开始吐血,到半夜就大口大口地吐,吐了一脸盆, 停都停不住。这光景是得去县医院住院了。” 小王他老婆说,“他这个病是迟早的事情。不死不活的,把个水莲拖个够呛。” 正说着,见水莲拿了个小包裹,急匆匆朝河埠这边走来。 小王嫂嫂说,“水莲,别太着急了,自己的身体也是要紧的。” 水莲哎了一声,就上了冲水船。 船尾喷出一股水流,在月色中驶离了河岸。 小王打了个哈欠,轰老婆回去睡觉,“明天自留地也该种了,有你累的。还不 赶紧去歇着?” 小王嫂嫂说也是,忙完了大田忙小田,“你要没事情了就早点回来帮我种田。” 再次钻进蚊帐里,刚才的湿热劲已经小了些,我开始有点迷糊了。 水田里蛙鸣也已渐渐稀少,我听到隔壁小王家传出小王嫂嫂轻微的哼哼声。夏 天因为热,很多人家晚上都不关门,遭遇激情,有点动静都会传出来。 夜夜浪叫。我想起白天田里那女人的话。 水莲她老公的生命燃烧了两年多后,就慢慢开始熄灭了。而秀丽的江南女子水 莲的生命之花却还在怒放。 月色开始朦胧,露水应该下来了。 我想那女人的生命之花,该有雨露滋润,才会开得更加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