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碾子家和我们家是邻居。碾子他妈在本应该“吃出香来”的时刻突然哭起来, 原来,碾子他爸把锅砸了。这件事牵住整整一村人的心。最终,碾子他爸认了错。 碾子他爸究竟犯了什么错呢?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突然听到一阵啷啷哇哇的哭声。父亲捧着饭碗 一顿,他说,这是谁呀,咋这么哭?母亲侧着耳朵鉴别了一下,说,我听着怎么像 碾子他妈呢…… 碾子家和我们家是邻居。两座土房土院,中间隔着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碾子 他妈身材瘦弱,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喜说爱笑,平时没事的时候,她经常站在他们 院里的鸡窝上,隔着墙头和我母亲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我母亲是在院 子里喂猪,就说说猪;如果是在喂鸡,就说说哪个鸡下蛋大、哪个鸡下蛋勤之类的 话。试想,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也制造不出什么新闻,日子像死水一样平淡, 今天不过是昨天的重复,不说说猪呀、鸡呀的,还能说什么呢?奇怪的是,就是那 些琐屑的家长里短,碾子他妈和我母亲却说得热热闹闹,有时候,两个人还会嘎嘎 地乐上一阵子。说过了,笑过了,就会对着太阳的位置看上一眼,说,哟,天不早 了,得烧火去了! 在过去,辽西一带的农村人管做饭不叫做饭,叫“烧火”。也许是“饭”这个 字给人的想象空间太大了,它千变万化,太费猜疑?而“烧火”就是烧火,无论锅 里放的是大米白面,还是清水白菜,都离不开烧火吧。假如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讲 究与说道,是谦卑,是含蓄,还是某种不便于说出的避讳呢?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明 白。总之,那时候我们管做饭不叫做饭,叫“烧火”。 烧火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家家户户烧的几乎都是草柴。草柴的特点是好生火, 一点就着,省劲,几乎用不着拉风匣。另一个特点是不经烧,火苗子软,烟还大。 于是,到了做饭的时候(特别是夏天的傍晚),位于丘陵地带的小小山村便突然有 了诗意:炊烟袅袅,夕阳西下,远处的山峦是一抹黛紫的晕色,被镀了一层金边的 牛呀,羊呀,顺着山坡款款地向村里走来……人也是各回其家。饭已做好,老婆孩 子围桌而坐,不管稀的,稠的,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能吃出个香来,换句话说,再 穷的日子也得过出个快乐来——这不仅是辽西人的本事,更是一种美德吧? 碾子他妈就是在这种本应该“吃出香来”的时刻哭起来的。那种啷啷哇哇的哭 声,翻过院墙,一直闯到我们的屋里,把我们一家三口全都哭愣了。 父亲说,许不是林德揍她来呀? 母亲说,不能吧? 我也觉得不能。 林德就是碾子他爸,人长得膀大腰圆,体格不错,平时烟不出火不进的,不爱 说话,用村里人的话说,碌碡碾过去也轧不出个屁来。可就是这么个老实人,脾气 却不怎么好。有一回,母亲让我去他们家借罗,我刚进院,不知因为什么事,我眼 瞅着碾子他爸踹了碾子他妈一脚。碾子他妈本来很瘦弱,又毫无防备,一脚过去, 被蹬出老远,险些没有摔倒。当时,她倒是也哭了,但没哭出声来,只是一边给我 找罗一边抹眼泪。没一会儿的工夫,我再去送罗时,碾子他妈正坐在炕沿上吃饭, 一点看不出刚刚挨过一脚的样子,特坚强。前不久我还跟我老婆提起过这事。我说 那时候的女人差不多都这样,非常皮实。刚被男人踹了一脚,一转身,赌着气还能 喝上两碗稀粥。看看现在的女人,都成啥了,屁大个事儿也能生出气来,太脆弱了。 焦虑呀,烦躁呀,还更年期什么的,一句话,就是吃饱了撑的!气急了眼,“叭叭” 地给她两个大耳刮子,看她还更年期不?我老婆立刻虎起脸来瞪视着我,你说谁呢? 不说了。 还是说碾子他妈吧。平时很坚强的一个人,我从没听到她用这么大的声音哭过, 这次是咋的了呢? 我们听了听,还哭。 母亲吩咐我说,你去看看,出啥事了,她咋还这么哭啊? 像村子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碾子他们家也是三间土房,只是比别人家的房子更 破,更老,老得像个一百多岁的老头。房顶上长满了杂草,趴趴塌塌的样子,像是 随时都会倒掉。奇怪的是,它却一直不倒。 我跑到碾子家的时候,碾子他爸正在房檐底下蹲着,眉头上皱着很大一个疙瘩。 我说,老叔,我老婶咋的啦?在我们村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会被称为大爷大娘,或 者三姨四舅的,即使攀不上亲戚,也要根据年龄排个辈分。碾子他爸不到五十岁, 比我父亲小得多,我自然得叫他老叔了。 听我那么一问,碾子他爸一声没吭,甚至眼皮儿都没撩一下。按说这是一件让 人很尴尬的事,但当时我一点没介意。碾子他爸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何况 还处在气头上——处在气头上的大人们都这样,他们总是不把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放 在眼里。这没什么,很正常。 我只好向屋里走去。 屋门四敞大开。我看见碾子正站在外屋地上发愣。碾子比我大一岁,长得比我 还矮,很单细,说话结巴。我想,如果他不是家里的老疙瘩(三个姐姐都出门子了), 又是唯一的男孩,碾子为此挨揍的次数肯定更多。当然了,这样的事揍也不行,没 用,老改不过来。平时,他越是急于说什么,越是说不出来,让你跟着他着急。昨 天我们在街上玩的时候碰见了宝顺叔,不知他想跟宝顺叔说啥,张了半天嘴也没说 出一个字。宝顺叔本来耳朵就聋,见碾子干张嘴不说话,以为是在有意捉弄他,非 常生气,他说这么点个小孩儿,不好好说话,咋还老是嘎嗒牙呢! 这次碾子却没“嘎嗒牙”,他哀伤地看着我,用手指了指锅台说,我爸把锅砸 了……我扭头一看,可不是咋的,锅底儿都碎了,没了。再往下看,只见锅腔子里 卧着挺大一块石头,金黄色的棒子面粥和黑色的草木灰搅在一起,一塌糊涂。 我看着碾子,怯怯地问,这咋办? 碾子想了想,张了半天嘴,又用手比划。 我明白了,他是让我帮他把锅腔子里的那块石头弄出来。 我说,那许不烫手呀? 碾子结结巴巴地告诉我,没事儿,凉了半天了。 可没等我们下手,碾子他妈却一边哭一边从里屋走出来,像保护现场似的,用 胳膊一横说,你们谁也不许动! 我说过,碾子他妈脾气一向很好,特别是在碾子他爸面前,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可这次她所表现出来的愤怒和反抗精神,却让人吃惊。 我说,老婶,你别生气了。 没想到,我的话让“老婶”哭得更加厉害了。她一边哭,还一边陈述着她的理 由,她说要让老邻旧居们看看,他作的啥孽呀,丢人不丢人,现眼不现眼呀……很 奇怪,同样是我说的话,“老叔”没理我,放在“老婶”身上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看来,“老叔”和“老婶”是有区别的。或者说,男人和女人是有区别的。 我和碾子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在处理眼前这样的事情上我们毫无经 验,毕竟我们还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当时,我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回去搬兵。 听说碾子他爸把锅砸了,父亲和母亲都表现出了同样的震惊。的确,锅在生活 里的重要性不用细说,只要是有张嘴,会吃饭,没人不知道过日子是离不开锅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锅就是日子。砸了锅,岂不是等于砸碎了日子,不过啦? 母亲说,难怪碾子他妈这么哭。 又问我,碾子他爸因为啥要砸锅? 我说,不知道。 这时候,父亲已经从炕上下到地上,他一边低头找鞋一边嘟哝说,这几天可真 是邪了门了,咋还都跟锅较上劲了呢! 说起来也是,就在几天前,老刘福多就跟锅较过一回劲了。但不是“砸”,而 是“端”——是他把刘强家的锅给端了。老刘福多六个儿子,除老大刘强前不久娶 了一个外村的寡妇,其余还全是光棍。本来,五十多岁的刘强娶了个寡妇之后,怕 是过不到一块儿,已经被老刘福多撵出去,分家另过。按说,“勺子碰锅沿”之类 的事是不会轻易发生的。没想到,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老五去 拿铁锹的时候,大哥刘强正和那个寡妇大嫂连同她带来的两个丫头吃饺子。准确地 说,不是水饺,而是那种棒子面加了点榆皮面做成的蒸饺,清水白菜馅,暄得小胀 猪似的诱人。也怪老五嘴欠,经不住让,上炕就吃。他不但把剩下的几个蒸饺一扫 面光,回家之后,他还炫耀。这下才坏了呢。老刘福多的胡子都气哆嗦了,没想到 老大会做出这等昧心的事来,真是娶了老婆忘了娘,个王八蛋操的,不是我争嘴, 馋他的饺子,我就是想问问,他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