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国的成人学校分各种档次,基本是一个鱼龙混合的大杂院。我来之前,英语 已考过六级,因为在家闷得慌才到学校找乐子。我还是老观念,仿佛读几页书,领 悟些新知识,生命便觉得没有虚度。这在美国很方便,入学时不需要出示ID也不需 要交钱,只要在一张表格上写下哪怕是瞎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就行。学生年龄从十 多岁到八十多岁不等。各式各样的人种更是像百货商场的专柜一样琳琅满目,五颜 六色的蓝眼珠绿眼珠黑眼珠就像新年烟花一样艳光四射。 记得我刚到学校的第一天,一下课艾丽丝就满面笑容地跑来问我从哪来的。我 对她第一眼印象是她说话的声音像40岁,神态表情像20岁,脸白,眼大,浓重的黑 眼圈让我想起可爱的大熊猫。 “你是怎么过来的?”她问。 “结婚呗,你呢?” “一样,反正我既不是间谍也不是抢手的高科技人才。”她大笑。 “你先生是美国人?白人?”她又问。 “算是吧。”我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接着问。 我迟疑了一下:“在,在英特耐……” “咳,我和老东西也是在MSN 一见钟情的,”她哧哧地笑着道,“妈的,看来 这世界可真没什么新鲜事了,都他妈是和语言不通的人一见钟情。” 我有点窘,这话说得开膛破腹,直觉判断,她必会成为我的死党。 “嗨,你们在笑什么?”又一个女人朝我走来。“嘿,你叫玛丽?”“还是叫 我芳吧。”我说。“我是琳达,也是从中国来的,你好。”琳达伸出她细细的手指, 她长而白的脸很清秀,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她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教授夫人。 “你也是结婚过来的?”我问琳达。 “也算是吧,我先生是中国人。” “嘿,刚才她还说只有和语言不通的人才一见钟情,你和你先生总不会是青梅 竹马吧?”我问。 琳达一脸茫然:“是哇,我家跟他家是邻居,他小时候帮我背过书包。” 我咂咂嘴:“啧啧,我今儿算是见到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啦。” “嘻嘻,我小时候也有过‘同桌的你’,但后来在同学会上我遇到他,他说他 的童年就因为我才老做噩梦,原因是我总向老师告他的刁状。”艾丽丝道。 我笑得蹲了下去。在我出国之前,有人就告诉我说在美国最好不要和中国的太 太团打交道,因为里边不是艳妇就是怨妇。我琢磨着眼前的这两人,觉得大不了跟 我一样是个“圣斗士”——据说25岁以后是剩女,30岁以后就炼成“齐天大圣”了, 接下来是我这级别的“圣斗士”。嘿,麦姐要在中国绝对是“圣斗士”的大姐大, 有她撑腰,我们何愁不能在新大陆茁壮成长。 一抬眼,挂在教室墙上的地图,上面的黄色、蓝色、绿色,全都跟踩扁了似的。 空气中,回荡着美国70年代的老歌《远航》。我熟悉这歌,我坐在来这儿的飞机上 听的就是它,这歌与我的心境差不多:我们向往,我们等候,我们期望;在这里、 在那里、在火车上、在咖啡馆、在街道、在一切地方,远航归来,只是水和月亮… … 下午的课结束后,莫的车就停在学校车场等我。我刚上车,他就告诉我明天要 去接他12岁的女儿看医生,因为前些时间我们带她去装了一个牙套,明天要复查, 意思是我明天不能来学校了。 “要不,你一个人带她去?”我嘟囔着。 莫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头:“哈哈,要是我被警察抓去坐牢了,你可是无家可 归喽。”莫说着,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搂了搂我的肩膀。 “哎,我说你们美国人真是雀神怪鸟,做父亲的带自己的女儿上医院看病还得 找我这旁人作证,真没想到你们美国人竟是这么水深火热。”我说。嘿,光给他解 释“水深火热”这个词的用途,我用了差不多10分钟。 是这样的,就在去年,莫独自带他11岁的女儿去新西兰度假,回来后,莫的前 妻就到法院控告说莫在度假期间打了女儿。莫被吓得不轻,只好花重金请了律师, 之后,这个官司持续了两个多月,最后以女儿告知法院她父亲没打她而撤诉。有意 思的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莫一听到他女儿的电话就浑身发抖,不得不再花重金去 看心理医生。此外,莫还告诉我,他的好朋友史密斯是加州监狱的一个看守,监狱 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多年前女儿控诉他性骚扰而被判刑二十五年。那男子在 监狱呆了十多年后,当女儿长大道出真相说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性骚扰自己,是她母 亲教唆她那样做的。可怜那父亲出来时已是一个满头银发的糟老头了。所以现在的 莫只要和他女儿呆在一起,就必然要我出场。嘿,你别看美国人在全世界认识不认 识的人都会笑嘻嘻地跟人打招呼,可生活中屁大的事都要闹到法院去;什么亲情啊, 父女啊,嘿,全都得在法庭上斯斯文文地刀枪相见。 莫的车开得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你去哪,不是回家吗?” “喔,我带你去我父亲的家。”莫说。 “你不说你父亲已经过世了么?”我开始怀疑莫的神经真出了毛病。他亲口说 过,他父亲是自杀的,在他16岁那年,他父亲用双筒猎枪像海明威一样把自己的脑 袋打开了花,大概原因是他在股票上输得血本无归,妻子竟然和他的好友暗渡陈仓。 “他的家很漂亮,你一定要去看看。哎,你们中国人相信有天堂吗?” “你信么?”我反问他。 “我是基督徒,我当然信。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也有上帝,他住在山上的庙里, 你们见了他都要下跪……” 这潜台词我明白,他说总弄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老爱下跪。我回敬他说:“哦, 你们的上帝倒是不用跪,不过,你年轻那会开着B52 轰炸机在越南上空丢炸弹时, 你的上帝怎么也不管管你?” 一脚急刹车,我的头几乎碰到车顶上。莫就这么把车停在马路中间,一副不依 不饶的架势。 得,我是得意忘形了。平日里他最虚荣的是把他年轻时当飞行员的照片给我看, 但最讨厌我提他在越南上空丢炸弹的事。 后边的车在拼命摁喇叭,莫看起来是横了心,依然一动不动。我从后视镜里看 到后边的车主下了车正往我们这来。 我用胳膊拐了一下莫,轻声地说:“行了,别闹了,呆会警察来了你小心破产。” 莫不语,“轰”地一声,车又弹到了马路上。 我心里暗笑,都一样,再好斗的美国男人,你只要一提钱,保管他们立马恢复 正常。 我伸手开了车上音响,是朱哲琴的《回到西藏》,这音乐还是我从国内带来的 呢。 “生气啦?”莫猝然问。 我面无表情闭上眼。他扭过头来在我脸上“啵”一下。 我擦去他的口水,用昆明话连吼三声:“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 莫惊诧地看着我:“你怪叫什么?” 我开心地用英语告诉他:我在唱歌呢,在唱我小时候唱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