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邱红尘进入那间屋子前,方子鱼问了一句,我能进去吗?邱红尘回过头,戴着 口罩,只露两只眼睛,反问,你进来干什么?方子鱼没再吭声。邱红尘扭头就走进 去了。 一进屋子,她的心情顿时愉悦无比。那是她的舞台。邱红尘又回来了。屋子里 的一切,包括气味儿,都还是熟悉的,亲切的。邱红尘悄然打开化妆箱,一股惬意 的味道又扑面而来。说是化妆箱,里面倒满是做外科手术般的工具,手术刀、纱布, 当然还有橡皮泥、胭脂、粉底、唇膏、口红。屋子中央是一张手术台样子的床。方 子鱼的妻子已经躺在了上面。邱红尘摁亮床头的两个射灯,慢慢地扯开那层白布。 呀,这就是方子鱼的妻子了。 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邱红尘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她跟方子鱼的婚礼上,邱红尘没有进厅里喝喜酒,却是在大门口 随了礼份的。邱红尘在红包上写下祝福的话,后面署了两个字,红尘。她清清楚楚 地记得,自己一边往回走一边泪如雨下。真的是泪如雨下啊!那个时刻,就像杜拉 斯笔下的少女一样,真正切肤一般体验到,她是爱着这个男人的。 那,可是邱红尘一生的初恋啊。 好了,现在我已经一点都不恨你。邱红尘看着那张脸,悄声说,我很抱歉。 第二次见到女人,是在一家商场。 方子鱼推着购物车,他娇小的妻子沿着货架,一边打量一边走。邱红尘在他们 的迎对面,突然一下子心疼起来。和方子鱼终于对视,都是呆愣片刻。邱红尘本想 低头就走,却被那女人看到,狐疑地在他们之间打量。方子鱼慌忙解释说,是香树 街上的邻居。女人脸上挂着笑容,问声好,却把手伸过来。方子鱼用眼神制止她, 她没看到,邱红尘却捕捉到了。邱红尘假装没看到女人递过来的那双手,昂首,侧 身而过。 之前的某个时刻,方子鱼曾问,还需要一张照片吗? 邱红尘冷冷一笑,方子鱼你记住,这世界上面部特征对我冲击最大的,就是你 老婆,尽管我只见过她两次。 是啊,邱红尘哪怕闭着眼睛,伸出手一摸,也会立刻判断出这张脸的。下巴是 尖尖的,颧骨有一点稍稍的隆起。主要特征在额头,看上去小巧玲珑的一个女人额 头却是宽的。 邱红尘叹了口气,又悄声说,其实,你不穿婚纱的那次,比穿婚纱要漂亮。 凌晨两点,邱红尘推开门,用小拇指勾下了口罩,对着方子鱼说,好了。心里 却在猜测,方子鱼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要进去看一看自己的手艺吗? 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邱红尘内心也充满矛盾。她完全可以相信,这是自己 的顶尖杰作。女人是面带那一次在超市购物时的微笑的。她很轻松。甚至,还算开 心。似乎她已经原谅了这世间的一切伤害。绝对是一件艺术品。是的,艺术品。方 子鱼你真应该马上进去看一眼。此刻邱红尘需要你的眼睛一亮。似乎邱红尘这半生 的追求,也不过是要博你方子鱼的眼睛一亮。她需要你的认可,你的赞赏,发自内 心的认可和赞赏。同时,邱红尘又皱着眉头想,他如果急于进去看,岂不证明另一 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分量依然未减? 谢谢!方子鱼说。 邱红尘似乎没听清。她张了张嘴巴,你说什么?谢谢?你,不进去看一眼你的 妻子吗?方子鱼说,我相信你的手艺。 这个臭婊子,似乎选择了两者皆可抛。 邱红尘一皱眉头,旋即又微笑。邱红尘突然嘟囔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说完,扭头就走。方子鱼不解萁意,抬头去看天空,明明是阴云密布的。方子鱼根 本弄不懂邱红尘的意思。而邱红尘却很清楚,这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傻乎乎的 方子鱼第一次向她表白感情的时候,慌不择路的一句话。 这一次她没有换旗袍,却穿上了美惠的乞丐牛仔。翠云坐在司机位置,跟往常 不一样,竞还没有睡。灯光下的翠云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看到邱红尘,稍稍一 愣,却没说什么。邱红尘说,今晚我来开车口巴。翠云又是扭头一愣,还是没说什 么。 邱红尘一跺,l ;1 ,车T 刷地一下蹿出去。翠云没有防备,一下子后倒在座 位上。邱红尘面带微笑,没见识过我这样子开车吧? 殡仪馆在西外环之外的东南角。邱红尘开着车,呼啸着扭头向西,向北,越过 香树街,还继续向北。翠云问,我们为什么不回家?邱红尘说,很久没有开车兜风 了。翠云难得地微笑,我第一次觉着坐别人开的车是这么可怕。邱红尘摇下两边的 玻璃,冷风顿时忽地一下子贯穿而过。 邱红尘问,翠云,你这辈子有没有感觉轻松过? 翠云很干脆地回答,没有,从来没有。 那辆轿车沿着外环转了半圈儿,行驶到东外环与香树街的交界路口。邱红尘放 慢了速度,最后在拐角处停下。在快到那个路口的时候,翠云就左手摁着座位,右 手紧紧地抓住扶手,此时竟神经质地问,你走呵,为什么在这里停下?邱红尘说, 我想跟你聊聊天。 翠云大声喊叫,我不想在这里聊天! 邱红尘语气沉缓,有些事情咱们都必须面对。 翠云张张嘴巴,不说话了。 稍稍沉默后,邱红尘说,有一句话,我已经忍了好多年,都没有问你。我想听 听你的真实想法儿。假如——,邱红尘斟酌了一下措词,假如当年我爹有娶你的念 头,你会同意吗? 翠云的眼角,已经渗出了泪水。翠云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邱红尘一下子就扭回头,看着窗外。 两个人半天无语,邱红尘点上一支烟,递给翠云,自己也点上一根。俩女人在 静静地抽烟。还是翠云打破了静默。翠云说,老邱挺好的一个人,我配不上他。邱 红尘微微一笑,又迅速收敛回去,翠云,我觉着是你不够勇敢。翠云低下了头,我 一个女人还能怎么勇敢?邱红尘无语。翠云说,就你看到我坐在院子里抽烟的那个 晚上。实际上,我心里在反复做一个决定,我很想去敲老邱的门。最后还是没去。 邱红尘像是自言自语,所以嘛。 后来,倒是有一次机会。那天晚上,你没在家。家里就剩了我跟老邱俩人。我 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说实话,我有一肚子的想法儿。我跟老邱对着头喝酒,甚至 还跟他划拳,压手指头。老邱在这一方面挺笨的,他根本就赢不了我。我故意输, 故意输,但还是他喝得多。 邱红尘这一次脸上的笑,是真的灿烂如孩童了。 可是你知道的红尘,你爹的酒量很大。你说我不勇敢是吧?我觉得自己已经够 大胆了。那晚上,我就想把他灌醉,可后来倒是我先醉了。翠云脸上挂了难得一见 的笑容,孩子一样。我故意软得站不起来,我就想让老邱把我抱起来,把我放到床 上去。你爹看上去遇到好大的一个麻烦啊,哈,他在屋子里抓着头皮转圈儿。 邱红尘哈哈大笑,后来呢? 翠云说,你说我心里那个着急呀,我心想,老邱你就抱我一次,还能怎么着啦? 我是心甘情愿让你抱的。后来,你猜怎么着?你爹笨得那个样子啊,他是这样子抱 我的。我还得告诉你,那可是我第一次挨着老邱那么近。我个老天啊,他的右手这 样绕过来,放在我胸口下面,就这儿。左手呢,伸到我屁股下面。他站在我身后, 整个身子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胸口根本就没跟我的后背挨着。我猜,他那个 姿势肯定很累很累。即便那样,红尘你别笑话我啊,我一下子就有了感觉,我浑身 发抖,我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可没想到,你爹千千巴巴一个人,劲头儿倒不小, 他吭哧吭哧了半天,居然就那样把我抱起来。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么胖一个人。 邱红尘说,小的时候,他就那样子抱我的。 所以啊,他还是把我当她的闺女。他把我放到床上,帮我把鞋子脱了,盖上被 子,然后,一带门出去了。 就那么走了?邱红尘问。 对呀,走了。翠云回答。 邱红尘着急,你就没,没做点什么? 翠云笑一声,我,我能做什么呀? 邱红尘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你在我家呆了这大半辈子,不觉得亏吗?翠云 说,有什么亏的?你没发现咱俩很投缘吗?要说亏我倒是替你觉得亏。你条件这么 好,是该找个婆家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也觉得很好。住在那个院子里,跟谁也 不交往,真踏实啊这日子。和你在一起吧,有时候觉得你就是个孩子,有时候觉着 你是我妹妹。 尽管你比我大,可我就从来没觉得你是姐姐。 邱红尘突然就泪眼蒙咙,是我做得不够好。我劳累你了。 说着话儿,天不觉就亮了。 翠云叹了口气,看着路口的某个位置,以后,恐怕这样的日子没了。我承认, 那事儿是我做的。我一拐过弯来,没想到那个女人忽地一下子,就从那个方向逆行 着过来了。是她违章的你知道吗?我根本来不及刹车。天都那么晚了,我怎么会想 到路上还有人啊?我下来看了看,那女人一动不动,我立马就晕了。好多年前我看 到过这么一场。有那么一会儿,我就觉着躺在地上的那女人,是我娘。不过,我很 快就想逃走。我一边开车拼命地窜,一边还想,我娘当时被撞死,那狗日的不是也 没停车吗? 邱红尘无语。抽烟抽得嗓子都很难受了,可还是又点上一支。 好半天,翠云说,走吧。估计他们也快上班了。 邱红尘把车直接开进了交警队。车和人,都留在那个院子里。邱红尘坐在马路 边,抽掉半包烟,这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下车的时候,邱红尘感觉两只脚像踩在一堆棉花上。 香树街已是一派秋色,杨树叶片是黄色的,梧桐树早就光秃秃的,香椿树的叶 片斑斑点点,还在强硬地支撑。很显然,邱红尘那身衣服又吸引了一街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似乎要穿透她身上的每一个窟窿。邱红尘不以为意。她抱着胳膊,依旧像 穿旗袍那样,不紧不慢,行走在街面上。 终于,她抬起手,摁响了香树街10号的门铃。 美惠开门,竟是一身旗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邱红尘打量一眼,又打量一眼,张张嘴巴,说不出话。美惠正想开句玩笑,想 问问邱红尘,她穿旗袍的样子美不美。却突然发现邱红尘目光呆滞,浑身绵软,一 只手撑在门框上,像是随时就会倒下去。美惠慌了,急忙伸手去搀扶她,邱红尘软 软地瘫下去。 水。邱红尘说了一个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