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0岁之前,我一直是个好人。什么?你不相信?告诉你,坏人并不总是穷凶极 恶。坏人也分很多种,有的从小就坏,有的是长大了变坏。有的是不知为什么就变 成了坏人。我觉得自己应该属于最后一种。我是个孤儿,从小在村里没少被人欺负, 可我没成二流子,我立志要做个有用的人。后来,我跟村里的孤老头魏爷爷学泥瓦 匠。魏爷爷也没什么亲人,他把我当自己的亲人看。他自己干不动活儿了,就坐在 地上看着我干。我学出了徒,每次到外村揽活儿回来,魏爷爷总在家温上酒,炒几 个菜,静静地等着我。后来,魏爷爷就死了,临死的时候,他把那间破屋给了我。 他握着我的手凄凄地说,娃呀,记住了,别做那偷奸耍滑的事,人要活得有点子骨 气。我握着他的手大哭。可是,没用,魏爷爷的手很快就凉了。我一直认为,如果 魏爷爷现在还活着,我就不能干上杀人抢劫的事。 说到这里,严松的眼圈竟有些红了。他清了清喉咙,继续他的故事。 后来,我努力挣钱,实心实意地待人,村里人都夸我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我 一直有个梦,就是攒够了钱,娶上一房媳妇,把魏爷爷的房子翻修一遍,美美的过 上个小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我在一次事故中摔断了腿。不是我的错。我给那家 人上瓦,正赶上下雨。那场雨水好大呀。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能闻到那种又稠又腥 的气味,像汽油,又像是血。我想,我不能让人家受损失呀,就冒雨给人家的房上 雨布。谁料想,失足一滑,我就成了残废。那家人看我成了这样,连一句感谢的话 都没有,就急匆匆地将我丢在了医院!我知道,他们是怕我让他们拿医疗费。可我 敢向老天发誓,我真没这个想法! 严松抓起桌子上的一瓶白酒,猛地灌了几口,用怪异、嘲弄、带着血丝的眼睛, 瞪着高永桥说,你们这些大学生,你们这些老师,大概一辈子也碰不上这样的事吧? “你不用怕,我们的故事没有讲完是不会杀你的。”严松看了看高永桥说: “这只是厄运的开始。自从我摔断了腿,就不能再靠泥瓦匠的手艺吃饭了。我也下 不了田,就琢磨着在村里开个小杂货店。我不怕吃苦。我只想凭努力吃饭。谁想, 那天村长来了我家,告诉我要把魏爷爷的房子收回去。我愣了,我说魏爷爷临死的 时候,把那个房子给我了呀。村长对我笑了笑说,傻娃呀,你是魏爷爷的徒弟,可 不是他的儿子!魏爷爷死了,可他还有些近房本家的亲戚,人家现在要告你侵犯财 产了!我吓慌了,就央求村长帮忙说和说和,村长满口答应,还收下了我养的一头 小猪,却让我拿地契和房契到村公所里验看验看。我真傻呀!竟然相信了这个狗东 西!我傻傻地在家里等了许多天,村里的民兵连长却带着一帮人来我家收屋子!原 来,根本就没什么魏爷爷的本家,就是村长想夺我的屋子,他要用我的地基给他儿 子盖几间宽敞漂亮的房子娶媳妇。我孤身一人,又有残疾,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我把屋子里的东西都卖了,就拿着一张魏爷爷的遗像离开了村里。那些我平时一口 一个叔叔大婶喊着的村里人,他们都怕村长,我走的时候,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来 送我。他们就像对待一块破抹布一样地看着我离去!” 严松的烟头要烧到手指了。他急忙掐灭了,又点了一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高永桥忍不住说:“就算村里人对你不好,那你也不用犯法呀?” “犯法?”严松把香烟在空中挥了一下,继续说,“村长算不算犯法?可他活 得比谁都滋润!我也想到去城里讨生活,可我去了城里,又能做些什么?我不能打 工,又不肯乞讨,我在城里也很难活下去。后来,我好不容易借钱买了一辆二手‘ 摩的’,却总办不上证,不是我不想,而是城里不给办,只办出租车的,我没关系, 就只能提心吊胆地跑‘黑的’。有一次,我被城管逮着了。那也是一个大雨天,他 们使劲地打我,他们不由分说地拖走了我的车!我连滚带爬地跟着他们,恳求他们, 像狗一样抓着他们的衣服,我的膝盖都磨出血了,我的喉咙都喊破了!可他们只是 笑,笑着把我推倒在雨水里。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呀,我坐在水洼里一动不动。我对 着那天空喊叫,每喊一声,我就仰起头来看着,可是,没有,没有任何回答。我的 一生就在这雨中改变了,被这雨水击败了,再也没有回头路!” 严松说着,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目光显得绝望而狰狞。他又说:“所以,后 来我变成了坏人。我知道,变成了坏人也并不能拯救我,可反正也是活不下去,我 宁愿像狼一样死去!” 高永桥听完了严松的故事,似乎也无话可说。严哥像有充足的理由报复这个社 会,又似乎全是歪理,可高永桥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严松将蜡烛的灯花轻轻 地拨了几下,又恢复了他那残酷的冷静和自信。他面带嘲讽地盯着高永桥说:“好 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你的生命还剩下三分之二,好好珍惜吧,可怜的家伙。” 严松和阿美走后,屋里陷入了漫长的寂静。高永桥一动不动地被捆在床上,似 乎很快要昏睡过去。高永桥甚至认为不过是在噩梦之中,只要从梦中醒来,就能回 到过去正常的生活。高永桥的求生意志再次升起。他怀疑自己从开始就掉入了一个 圈套中,或者说,是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但是,他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 在这两个亡命之徒手上。凭什么?凭什么让他相信这些鬼话,凭什么让这些社会渣 子沾沾自喜?凭什么让他高永桥去忏悔?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他是 有点色迷心窍,可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就算色迷心窍,也罪不致死吧?高永桥越想 越生气,他愤恨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屈服了。然而,看了看身上的绳子,高永桥又 气馁了。高永桥已无数次观察地形,试图寻找一条逃生之道。可是,门关得很紧, 窗上拉了厚厚的帘子,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在床上,嘴上还贴着封条。严松看来很 擅长捆人,他把人捆得像团粽子。 不知什么时候,黑夜又降临了,高永桥听到了锁孔扭动发出奇怪声响,两个人 影闪了进来。那昏黄的蜡烛光一下跳出来,高永桥看到阿美和严松又坐到了桌前。 严松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带,轻轻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吧。阿美说:“今天晚 上轮到我讲了。你不要急。”高永桥闭上眼,也不说话,他的心不断向下沉,他知 道,噩梦还在继续。 “你信不信?我就住在县城里,离你们家不远。我见过你。那时你就在县里上 学,瘦瘦的,很骄傲的样子,整天背着一个书包从我的家门口走过。我很羡慕你。 我很早就辍学了。因为我刚懂事的时候,娘就死了,爹给我和妹妹找了一个后妈。 那女人很胖,却不能生养。她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骨碌碌地乱转。当着爹的面, 她对我们还不错。可只要爹出差,她就想办法整治我们。这个女人阴毒呀。她总是 把我和妹妹关在黑洞洞的厨房里,任凭我们如何哭闹。她还经常指着我的头说,看 你从小就是个风骚样,长大肯定是个出去卖的。16岁那年,爹有一次喝醉了酒,摔 到河里淹死了。那个恶女人把我和妹妹赶出了家门。还好,我托了爹生前的一个熟 人,进了县里的纺织厂做工。我拼命工作,很多人给我介绍男朋友,都被我拒绝了。 这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妹妹。如果我嫁了人,那妹妹怎么办?妹妹学习非常好, 人长得也乖巧。我只有妹妹这一个亲人了,为了妹妹,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只盼望 着她能考上大学。” “妹妹参加高考了。临考那天,妹妹一直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她把筷子一 放,怯怯地说,姐,我不想考了。我说,为什么?妹妹摇摇头说,就是觉得上学没 意思了。我一听就着急了,我抓着她的肩膀说,我整天这么拼命加班为什么?你知 不知道?都是为了你。明天就考试了,你对我说你不考了?妹妹看着我,眼泪径直 流了下来。她轻声说,姐,你太苦了。我一下子抱住了妹妹,不知说什么好了。我 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好像抱住了我所有的一切。” “后来,妹妹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接到通知书那一天,我平 生第一次喝醉了。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把酒洒得满桌都是。我高兴呀,妹妹 终于成了一个大学生。我的苦没有白受。可没多久,我和妹妹又有了新的愁事。上 大学要学费,可我们上哪找2 万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