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永桥感到眼前的闷热消失了。他漂浮在空中。他努力平衡身体,最后竟又落 在那片桃林里。有所不同的是,桃花不见了,春天也没有了,那是一片秋天萧瑟的 景色。地上满是落叶,有的是金黄色,有的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像一个个倒下的士 兵,全都乱七八糟地卧在松软的泥土上。风有些凉,吹在人脸上,寒飕飕的。高永 桥定了定神,发现吕小雅和那个瘦瘦的男孩子还在桃林。两个人紧紧拥抱着,早已 哭得泣不成声。高永桥似乎也被他们感动了。他想要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吕小雅 却突然大声喊道,高永桥,我走了,你不要忘了我!高永桥一震,他再仔细辨认那 个哭泣的少年,这竟是高中时候的自己!高永桥的心乱极了,脑袋里回响着无数吕 小雅的哭喊,心里却有一个念头在飞快旋转:我就是高永桥,高永桥就是我!他踉 踉跄跄地上前,想要对吕小雅解释些什么,却发现怀中抱着的正是吕小雅!高永桥 再也不能制止泪水了,他搂紧吕小雅,她温暖的身体在他怀中战栗着,像一头受伤 的小鹿。她含泪的双眼望着高永桥,目光清澈而哀怨,又是那样真实而令人感动。 那一刻,高永桥告诉自己,不管这是梦,还是现实,他都无怨无悔。原来,埋在他 心中最深处的那个人,就是吕小雅。他爱过吕小雅,却毁了她的生活。这就是他最 不可饶恕的罪!可是,吕小雅却在他的怀中挣扎着,她使劲站起来,向着桃林的深 处跑去。高永桥的手茫然地在空中挥舞,像要抓住点什么。可是不能够。他的心都 要碎了。他宁愿死,也不愿再离开吕小雅。他只觉得头重重地扣在一块石头上,鲜 血涂满了他的脸颊。然而,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只是看着吕小雅奔跑的背影,那 样孤单,那样无助,像那秋天最灿烂的一片落叶。他只能活生生地看着一生唯一爱 过的女人消失在桃林。这时候,他的身边却突然升起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永桥 似乎又听到门锁急剧的扭动声。他仿佛看到了严松狞笑的脸和那黑洞洞的枪口。他 的眼前金星乱冒,他想喊,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便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了…… 当汽车停在终点,高永桥终于醒了。这是一个冗长而混乱的梦。醒来的时候, 他的眼中饱含着泪水。准确地说,他是在梦中哭醒的。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高 永桥一直觉得,活了这么多年,唯有那次梦中的哭泣,才是最真切、最动情的。谁 又能说梦和现实永远是两条不能相交的铁轨呢?在初秋的公共汽车上,高永桥拾回 了丢失10年的记忆,想起了10年前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吕小雅被开除后,匆匆 嫁给了一个安徽商人,连同她的父母一起去了合肥。而高永桥也因头部受重击,大 病一场,失去了一段记忆。后来,高永桥考上了大学,又到流花镇任教,一切似乎 再无可能和吕小雅有任何关系。可是,高永桥没有想到,痛苦是不会遗忘的。它蛰 伏下来,在某一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从绽裂的记忆伤口喷薄而出。也许,这不 能算一个感人的故事。可幸福又是什么?高永桥想着。那位姑娘,那个在高永桥前 方一直保持着沉静姿势的女孩,也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地走下了车。她走得很慢,似 乎每一步都很郑重其事。她又像走得很快,因为高永桥感觉她和自己的距离仿佛遥 远得令人惊异。但是,她依然那样平静、忧郁,像一只优雅而神秘的蝴蝶,最终消 失在秋天那酡红色沉醉的夕阳里。她是吕小雅吗?高永桥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 遥望那个女孩最后的身影,她似乎转过身来,向着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天色太暗 了,暗得令人心碎,高永桥看不到她的表情,可高永桥猜她在微笑。可那又是怎样 一种微笑呢?流花镇中学的语文教师高永桥,泪流满面地伫立在初秋的站台,陷入 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