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他回了窑山之后,我便有意无意地对马嫂说,马嫂,你怎么叫你男人到窑山 去呢?那不是一个好差使呀,窑山里太危险了,时常死人嘞。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 老话吗?叫做窑牯佬是活着没埋的人。 马嫂显然很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说,老姜,你不要乱说 嘞。 我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不是乱说的,我哪里会乱说呢?我从小 就生活在窑山,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么?然后,我就一一列数我所知道的那些事故, 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故,有因为瓦斯爆炸置人于死地的,也有因为穿了老窑水淹死人 的,也有因为冒顶石头砸死人的。 我知道我的语言以及动作显得十分的夸张,我尽可能地细细地描述那些悲惨的 情景。马嫂听得膛目结舌,万分紧张,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村里人听我这样说了,也纷纷地劝马嫂说,你不如干脆叫你家窑牯佬回来当农 民算了,起码这条命也保险一些。 马嫂困惑地说,那我男人怎么从来也没对我说起这些呢?我每次问他窑山里好 不好,他说好,不要我担心。 我嘿嘿地笑了,我说,马嫂,你难道连这点也不明白?这是长子在宽矮子的心, 他怎么会对你说那些吓死人的事故呢?他是怕你为他提心吊胆嘛。 我回家看父母,如果正碰上窑山里发生了事故,我就要问个清清楚楚,到底是 因为瓦斯爆炸引起的,还是因为穿了老窑水引起的,还是因为冒顶引起的,还有, 总共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然后回到村子很严肃地告诉马嫂,马嫂听得脸上一 惊一惊的,充满着惶恐不安,但是,她过了一阵又不相信了,说,老姜啊,哪里有 这么多的事故呢? 我说,马嫂,这你就不懂了,窑山里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这话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觉得居心叵测了,好像这样就可以让马嫂把她的男 人说服回家当农民,而我则可以顶替他去挖煤。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十 分幼稚的。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老是喜欢对马嫂说这些让人谈虎 色变的事情。我不知道马嫂是否对她男人提起过这些事故,是否劝说她男人不如回 家当农民。事实上,马嫂的男人仍然每月挑煤炭回来,回来之后,就默默地挑水或 是去菜地。但我还是有所发现,她男人再碰上我时,老远就有意地择路而走,似乎 不怎么愿意跟我打招呼了。 有一天,出了太阳,是个拔萝卜的好天气。马嫂和我们都在地里扯萝卜,拔到 下午时,她的眼睛却不时地朝那条小路上张望。 有妇女就笑马嫂,马嫂,你今晚上有夜草吃了吧? 有男人也说痞话,今夜里,马嫂和窑牯佬可以斗榫子了。 人们便哈哈大笑起来,拿在手里的沾着泥土的萝卜也跟着一抖一抖的,马嫂也 笑,马嫂利索地甩着萝卜上的泥土,反击说,你们这些砍脑壳的,你们难道不吃夜 草啊?你们难道不斗榫子啊? 马嫂的情绪显然很不错,她知道男人今天是一定要回来的,回来了,当然也会 像别人说的有夜草吃了,或是说可以斗榫子了。夫妻之间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很希望看见男人挑着煤炭,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小路上,看见那个闪耀着阳光的水 淋淋的光头。而且,马嫂的男人每次几乎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可是,那天太阳要落下山了,我们也快收工了,马嫂的男人却还没有出现。马 嫂显然有点心慌了,一边心不在焉地往箩筐里装萝卜,一边看看那条弯曲的小路, 然后,一边又偷偷地看我一眼,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 我当然希望马嫂的男人此时没有出现,是因为下班晚了,或是加班加点,然后, 他仍然会挑着煤炭悠悠晃晃地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只不过比平时晚一点而已。但是, 我的心里却早已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这很可能是归于我长期生活在窑山的缘故 吧——这种感觉很奇怪,莫名其妙地就滋生出来了,然后渐渐地在我的胸部里强烈 起来,像水浪一般撞击着我。但是,我没有把马嫂叫到一边,悄悄地把我心里的这 种感觉说出来,我知道我一旦说了出来,只会加重她的不安和恐慌。 于是,当马嫂再看我时,我便安慰她说,大约是加班了吧?不过,他肯定会回 来的。 我刚说完,这时,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了人,竟如黄豆一般大。马嫂的眼睛突然 长长地亮了一下,紧接着又暗淡了下去。因为那黄豆渐渐地大了起来,仔细一看, 而且是两粒黄豆在一前一后地走着。那两粒黄豆似乎没有挑担子,显而易见,其中 并没有马嫂的男人。 走近了,才知道那两粒黄豆原来是两个男人,一高一矮,穿着工作服,经过我 们的萝卜地时,便站住了,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这是荷塘六队吗? 有人说,是。 其中那高个男人又问,请问谁是张和生的家属? 我们都指着马嫂,她就是。 两个男人严肃地哦了一声,那高个男人和蔼地说,嫂子,请你过来一下,我们 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马嫂似乎有了什么预感,叭地丢下手中的萝卜,紧紧张张地说,不是找我的吧? 不是找我的吧? 那个高男人肯定地说,没错,我们要找的就是你。 马嫂没敢朝前走一步,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无力地往地上倒去,突然声嘶力竭 地大哭起来。 夕阳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滑到大山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