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养女,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我不相信永远都没有答案。 开始我以为一定是在中国,直到我的电脑上了网,面对网络我忽然想起他的原配夫 人后半辈子是生活在台湾,那么他的养女为什么不能在国外呢?也许她正穿着三点 式比基尼泳装,戴着墨镜,躺在夏威夷海滨的沙滩上晒太阳呢?身边还躺着一位高 大英俊的美国小伙子。但是老瞎子除了定亲娶亲,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我们村,没有 踏上标志着村子和公路的界线的那座独木桥。世界在他的眼中消失以后就再也没有 重现,他也拒绝走向村子外的世界。但他神秘的思想却可以穿透时空,而那些神秘 的思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发现我有一个毛病,就是总喜欢探询事物的本源,这完全是自寻烦恼。其实 我们只要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可以了,就像村里人承认老瞎子的神秘存在,并且 信仰他的预言。 我也问过村里人:老瞎子一生中到底有几个女人?村里人都含糊其词,大有为 尊者讳的意思。我想应该不只原配夫人和河南女人两个。如果只有他们两个,村里 人就会痛痛快快地回答我,并且怪我提出这样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问题。看他们 闪闪烁烁的神情,我就知道我猜得没错。他算命从来不出村,但有多少人慕名而来 向他探听自己的命运?数都数不清,据说还有一位是少数民族,是哪个族村里人说 不清,只说反正是新疆来的。其中定然少不了女人。在他原配夫人离去而河南女人 还没有来的中间20年,他是孤身一人生活着,那时一定有众多的女人来到他的茅屋 里,躺到了他的床上。他80岁的时候还能让河南女人怀孕,那他在独自生活的20年 里,一定要有锻炼身体的机会,才能保持住生儿育女的能力。但那20年里与他同床 共枕的女人,我却一个也没有找到。那20年里的风流韵事,村子里也没有一个人肯 告诉我。老瞎子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威严一直保持到今天,在他死后的20年里,还是 谁也不敢说他的坏话,谁也不敢揭露他的隐私。 尽管他把生儿育女的能力保持到了高龄,但他居然没有一个子孙。也许有私生 子吧?但我的一个梦将这个猜测否定了。我梦见那个难产而死的女人,不是河南来 的要饭女人,而是他的原配夫人。很久之后我都不明白,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荒谬了,竟然与事实不符。但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那个河南女人其实是代替 老瞎子的原配夫人去死的。本来命中注定老瞎子没有子孙,而且他的妻子会在难产 中死去。但老瞎子算到了这一点,所以30多年里原配夫人都没有生孩子,而在他80 岁时终于有堂客在难产中死了。他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事情,而又救了他的原配夫人, 对得起他的瞎子岳父。他跟自己的命运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牺牲了那个河 南女人的生命。 这就是那个奇怪的梦给我的启示,它使我相信:任何梦都是有意义的,关键看 你能否找到意义。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老瞎子就是他的养女的杀母仇人了,那么老 瞎子是不是他的养女杀死的呢?我终于想到了这一层,似乎只有上帝才会想到的一 层。老瞎子养大了他的养女,然后向他的养女坦白了真相,承认自己牺牲了她的亲 生母亲的生命。本来他可以不这样做,但他对养女说:如果我不牺牲一个女人的生 命,那我就死不了,就得永远活下去,我已经活够了,如果不是为了把你养大,我 在10年前就可以死了,但命中注定我要活到今天,并且要死在今天。然后他的养女 就将他杀死了。 但我忽然想到:这和我以前做的那个梦矛盾了。在以前做的那个梦里,养女是 在老瞎子死之前走的。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么老瞎子应该是在养女走后自杀的, 因为他死前根本没病。要说是自然而然地老死,我不相信会有那么巧。 接着又冒出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在20年的风流生活中都没有找到替他原配夫人 去死的女人,而要把这个悲剧降临到那个河南女人身上?那20年里就没有一个女人 被他弄大肚子吗?还是每一个被他弄大肚子的女人,都要去死,只是没有人知道是 老瞎子把她们的肚子弄大的?但我又想到:原配夫人跟他一起生活了30年,有生育 能力,却没有生育,难道老瞎子会避孕?我不相信30年的时间他们都没有同床。他 没有现代科学的避孕技术,但可能有什么偏方吧?他本来就很神,就蛮“狠”。众 多跟他睡上一夜两夜的女人,也都服用了他的偏方吗?所以才没有怀孕?因为并没 有听说找他算过命的女人难产而死。他为什么一定要把灾难降临到那个河南女人身 上呢?是那个河南女人命中注定该死在他手里吗?他等她一直等了20年,就为了让 她死在他手上?他算到了在他80岁时会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并且算到了还会跟来 另外一个女人? 我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在他的生命的最后10年里,应该没有别的女人走进那 个茅屋然后躺在他的床上,如果有,他的养女肯定会知道,村里人也会知道,已经 降生到这个村子并且渐渐懂事的我,也会知道。但我没有听到过任何口风,也没有 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还有女人,那就只能是他的养女了, 也许她才是他苦苦等待了一生的女人,真正属于他的女人。他就是为了这个女人, 活到80岁,并把难产而死的悲剧降临到那个河南女人身上。他把她养了10年,然后 做了平生最后一件风流事。做完了这件事,他就消耗掉了最后的元气,死了。正是 为了这个,她才逃离了这个村子,一直逃到了夏威夷。这也害得他的原配夫人活到 头发掉光,才等到他死后的第三年,来到这个村子,完成自己的宿命。为了消灭掉 证据,他的尸体才等到全身的肉都烂掉之后,才被村里人发现。想到这里我真觉得 自己有点大逆不道了,竟然把村里人奉若神明的老瞎子想象得那么残忍,那么无耻, 这一切也许完全只是我的向壁虚构。但我又想:村里人相信的神明多半都是凶神, 像龙王,像火神,像雷神,这些凶神恶神受的香火,比观音菩萨还多。神有时比鬼 还凶恶。村里人正是因为怕他们,才信仰他们。或者说,他们以为,信仰就是怕, 怕就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