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实讲,在这面墙上,我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亡。每次看到它,都是不同的样子, 但是我得承认,这是最美的一次。在这面墙上我已经目睹过很多次各种颜色的死亡, 是的,在我看来,死亡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最可怕的是一种黑色的堕落,一种无边 无际的黑暗。对此我不想发表任何看法,对死亡,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当然我也不 可能例外。 张三可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般来讲,人有了压力总是急于 找到出口和安慰。张三自觉自愿把姑娘当成了他的安慰。姑娘自从被张三一把拉到 座位底下以后,对张三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姑娘已经不管张三叫大哥了,喊张 三。张三现在觉得最信任的人就是姑娘了,张三就说了。张三说,我得了失忆症, 不敢睡觉,害怕一睁开眼睛连你也不认识了。姑娘听了,出乎张三的意料一点也没 有惊讶,好像失忆症就和感冒一样平常,这个反应让张三比较忐忑。姑娘看了一眼 张三,笑了说,你放心睡吧,我没得失忆症,你忘了,我还记得你。张三听了就咧 着嘴睡觉了,姑娘这句话就等于说,张三你这辈子别想跑我嫁定你了。 张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又黑了,车厢里大部分的面孔都变得陌生,姑娘正跟他 笑,问他中奖没有。张三揉了揉眼睛,说,没中上,但是以前的还是没想起来。姑 娘就说,忘了就忘了,快哄哄你儿子。 张三这才注意到姑娘手里面抱个孩子,姑娘说,这孩子是张三的儿子。 现在,张三有了媳妇也有了儿子。张三除了是张三,还是姑娘的丈夫,一个小 男孩的爸爸。这些个身份让张三很踏实。火车还在咣当咣当不准备停下来的样子, 好像在和黑夜赌气,在黑夜的边上气喘吁吁。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累了,喘了一口 粗气,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灯火暗淡的小站,没有几个人下车,站台上空只有寂寞的蚊虫在徒劳 地撞着窗玻璃。这时姑娘怀里的孩子开始放声大哭,姑娘说,孩子饿了,张三你下 车买袋奶粉。 张三慌慌张张就往站台跳,没有卖奶粉的,就喊,没有奶粉,咋办?姑娘打手 势,上车呗,笨蛋。 笨蛋张三上不去车了。张三看到了站台的站牌:终点站。张三想起来口袋里那 张车票,他应该在这里下车。张三想,车票上说,我在这里下车,那么这里应该有 我忘记了的紧密联系,如果找到这种联系,我也许就找到我是谁了。张三转过身, 招呼姑娘和孩子下车。可是,让我着急的是,姑娘和儿子被灯火通明的火车带走了。 瞬间留给张三一个昏暗不清的火车尾巴。 火车开走了,站台一下子变得昏暗,车站工作人员也一同隐没在看不到尽头的 夜色里面。长长的铁轨泛着清冷的光,来的路在一片黑暗里面看不清表情,去的路 在夜幕下没有声息。站台上除了张三再无他人。 张三站在站牌下面,张开了嘴巴。天空不见月亮,几点星光在云缝中挣扎。白 色的站牌三个黑体大字:起点站。 天色开始发暗,那面墙上的颜色在慢慢变淡,我知道在太阳落山之前,这场电 影散场了。现在,正是下班时间,胡同里面塞满了自行车的铃声,宣告忙碌的一天 就要谢幕了。 院子的大门打开之后,早已等候的家长像一群失去了蜂王的工蜂,涌进院子飞 进各个房间。一会儿,我知道,就会是满院子的欢声笑语,东墙这边就会起起落落 解放了的小脚丫子,试图飞到天上去。在落日温柔的俯照下,孩子们的笑声成了人 们唯一的安慰。 我身后的门响了,妈妈用她一贯的语气喊:腿又没毛病,就喜欢在轮椅上坐着, 真是的。张三,自己把眼睛放药水里去,别什么都等着我伺候。 我忘了说了,在窗户后面的这个桌子上,有一个茶缸,里面放着特制药水,每 天天黑之后,我的两个假眼要放到那里面泡着。 于是,我慢慢摘下我的两个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