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光是不能往后看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仿佛并非很久,但其实已经 很久,已经15个年头了。 这个时间起始于1989年9 月的某一天,这一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我离开了故乡 水里镇。年少的我并没有把这次离别看得很重,更没有料到,我可能由此终生成为 水里的游子,永远离开水里的天空,漂泊在他乡。 母亲供职的水里镇卫生院古旧而衰败。有雨的日子,卫生院长长的走廊在黄昏 幽远而阴郁,每个楼梯拐角都弥漫着来苏水味和发霉的气息;潮湿的地基上,蔓延 着时断时续的青苔,石灰粉刷墙壁上斑驳支离,裸露出里面青砖的颜色。 1974年,5 岁的我常常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独自徜徉在卫生院一个角落与 一个角落之间,漫无目的地闲逛。 终于有一天,一声凄厉的喊叫声划破水里的天空。卫生院护士小葵在镇旁的小 河里淹死了,打捞上来时,看上去像一朵凋谢的白荷花。 小葵的不幸与她的美丽一样与生俱来,而那与生俱来的美丽中,又透着与生俱 来的忧郁。那是一种可以令钢铁打的汉子柔肠寸断的忧郁,她那迷蒙的淡褐色大眼 睛里雾一般漫出,无声无息地弥漫于你的心房。 1974年的春天,18岁的小葵迷蒙的眼神雾一般漫过窗外,脸上浮现了从未有过 的潮红。小葵刚从B 城分到水里镇卫生院,和我母亲一起,在药房里上班。那时我 喜欢坐在小葵身后的板凳上,注视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影,注视着她那瀑布般流淌的 长发。小葵是那么清丽,像荷花一般在这尘世一尘不染。然而,正是这荷花般的小 葵,在那个秋季的末尾,追尾着秋的背影,永远漂离出我的视线。 小葵死后的一段时间,发生一件惊异的怪事。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深夜,有人见 到小葵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卫生院长长的走廊,目光像月色一般迷离。一 会儿从一根石柱后闪出,一会儿又闪到另一个石柱后面;雪白的衣裙飘飞如仙。 老人说,那是小葵的灵魂。 这一切,使我在那段日子里都恐惧不安。游浮于我幼年记忆里的故乡那多如牛 毛的鬼故事再度清晰起来。在我的故乡,漫山遍野地流传着美丽动人而又阴郁伤感 的鬼怪传说。每一个屈死水中的灵魂,都会在月色如水的深夜里唱歌。而故乡小镇 无聊的闲人,除了热衷于相互散布一个比一个更耸人听闻的传说之外,还有着在月 夜里装鬼吓人的传统怪癖。 母亲供职的卫生院坐落在水里镇西侧。这里原先是一片乱坟岗,当初建卫生院 时,挖掉了许多古坟。据说,卫生院建好后,每当夜里常常有鬼尖叫。老人说,那 是一些野鬼在游荡,谁撞着了谁倒霉。 时常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躲在医院宿舍后面的围墙外的树丛里装鬼叫, 吓那些女护士。 1974年夏季的某一天黄昏,小葵轻轻叩开我在镇上老家的门。她说,她的宿舍 今晚就她一个人,另外一个护士回B 城休息去了。而围墙外传来浪荡子轻薄的笑声, 以及他们装出凄厉的鬼叫。她央求母亲,让我去陪她。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完全理 解这个18岁女孩的恐惧,想也没想,便叫我陪小葵回宿舍。 多年以后,长大以后。我发觉,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套,环环相扣, 使你别无选择地一步步走向某个结局。而在这错综复杂的连环套的始端,却常常只 是一件偶然的小事。 记忆再度回到1974年的夏天,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一边看着窗外的天空,一边 随手指了指我:“小虎,你是男孩子,胆子大,你陪小葵姐姐去。” 小葵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走过水里镇长长的鹅卵石铺就的老街,天空上面挂着 一轮月亮,月光正水一般泻下来,浮动着眩目的光。 走到卫生院宿舍门口,拿出钥匙开门,这时小葵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那一刻 的小葵异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月光下她那如花的笑靥, 依然感到一种袭人的妩媚。 小葵在15瓦的白炽灯桔黄色的光晕里,脱下衬衫和裙子,露出起起伏伏只穿白 背心和粉色短裤少女的胴体。在透过窗缝隐隐约约传来浪荡子轻薄的笑声中,小葵 搂紧了我,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 半夜,我突然惊醒,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偌大的宿舍里出奇的寂静,只有月光 从窗口汩汩地淌进来,我看见小葵熟睡的脸庞在光影里惊人的秀丽。 这时小葵醒了,我说,我要妈妈。小葵哄了我一会儿,我说,我饿了。小葵说, 这深更半夜到哪儿去找吃的?无法找妈妈,又没有吃的,我不停地哭,不停地闹。 小葵束手无策,小葵急了。突然小葵说,那就吃姐姐的乳吧。她腼腆地把她少女那 含苞欲放的乳从白背心里拽了出来,将她那粉红色的乳头塞进我的嘴里。这时,我 听到少女小葵压抑的喘息,像一阵轻风拂过水里的天空,我感觉她曾试图将我的身 体推开,但渐渐又反而把我的头紧紧搂在怀里。 多年以后,我有了第一次梦遗。 在那个漫长而又短暂的梦里,我与一个白衣少女紧紧相拥。梦中的月光水一般 淌过少女如花的笑靥,妩媚袭人而来。在那亢奋的瞬间,仿佛有一列火车沉重地碾 过我的灵魂,令我猛然惊醒。命运的闪电割开记忆的天空,提醒我梦中的少女,正 是那被遗忘了多年的小葵。我才发现,原来有关我童年的那片记忆至今仍未抹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幼年的这个记忆会那么深地切入我的生命。 1988年,浙西盆地的冬季同往年一样湿润而无雪,使盆地里的B 城在冬日里依 然绿树成荫。浙赣铁路由东而西擦过B 城的西侧,须江水很悠然地将B 城环抱在怀 里,人们日复一日在两岸生生不息。 这一年,我正在B 城这个钱塘江上游的小城里的美术补习学校学习,准备明年 春天报考美院。 每隔一周,我都会去B 城的高复班与如水悄悄相会。 如水比我小三个月。那时,她的美丽在B 城高复班中广为流传。几乎每一个见 过她的男生,都绝不怀疑她是B 城最漂亮的女孩。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和如水的感情, 要不然,肯定恨我入骨。 事实上,对如水漫长的爱恋,甚至一直可以上溯到水里镇上小学的时候。 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去春游,母亲没给我准备午饭,给了我两块钱,到了目的 地,大家坐下来吃饭。这山中哪里找得到商店,我跑到林子里去了,老师要大家把 饭菜分点给我,大家的饭盒吃得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女生,新来的,她的米饭和了 菜头,很香,我吃完的时候,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短头发,脸圆圆的,她的名字叫 如水。 每天放学的时候,她走的是经过我家门前的一条小路。小路边是一条清澈见底 的小河,树荫遮盖。我总是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夏日的午后特别炎热,走到半路 她会停下来,拿手帕在水里浸湿擦脸。我也在后面停下来把手弄湿了擦脸,然后, 再一路跟着她回家。 后来她家搬到B 城去了,过几年我也到B 城上高中。有一天我去文具店买文具, 看见在文具店斜对面,一个长头发,瓜子脸的女孩,一身素净的白衣黑裙。我想她 一定不认识我了,我一直瞧着她,她也看见我了,又把头转了回去。我随着人流往 前走,她走近了我,叫了我的名字。她说老同学你也来城里读书。我告诉她我在一 中,她说她在二中,母亲身体不好,她每天放学要去菜市场买菜,还要照顾年少的 弟弟,叫我有空去看她。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还说,还记得那次春游吗?我自己可是饿着肚 子呢!她还是那么笑眯眯的。 1988年冬天,有一次,我去高复班找她。她对我说,她不能复读了,不能考大 学了。她母亲的病愈发重了,她要照顾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 我清楚地记得,她说完这些时哭了。她还说,她相信我前途无量,一定会考上 美院的,叫我忘了她。我一把搂住她,搂住这个我早已爱恋多年的女孩。我感觉到 她少女紧绷的身子,在我的怀里轻轻地颤抖。 1989年秋天,我去省城读大学。以后就没有她的音信。 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又病了,病中又怀了孩子,夫家不让她拿掉,如今陪伴 她的是一个残缺的生命。 后来她随丈夫去了深圳,一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她。 我记得读高中时,一次去她家看她。回来时她送我到门口的街道,正要转身回 去,后面突然驶来一辆车子,车头竟往她身上撞去。 “如水——”我惊叫了一声并用力上前推了她一把,我的眼前却一片漆黑了。 再有点知觉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我想用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口中 模糊地说着“如水,如水”。“我是如水”。柔和而坚定的声音,是如水的声音, 她一定穿着白衣黑裙,一定在看着我。 我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和她交谈,以及第一次与她 分别。 我还记得要出院的那个晚上,我们去阳台上看流星。我说,人生极像流星,稍 纵即逝,而莫名的伤害却是那么不可感知地与我们相伴着。 那晚没有看到流星,后来那一晚也没有,我们终于没有机会许愿。其实我也不 清楚自己要许什么愿,只是对着满天的繁星,为自己心爱的朋友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