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指”是我的二叔。 1989年夏天,就像从天空掉下来一样,突然回到了水里镇。 1989年的夏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幸福的夏天。离家整整44年的二叔,突然 从台湾回来了。 这真是一个奇迹,仿佛只有在梦中才有啊。父亲含着热泪对我们说。这个夏天, 我的所有兄弟姐妹以及亲戚回到了水里镇老家,沉浸在团聚的欢乐中。 父亲排行最小,二叔离开家那天,我父亲才七岁,可以说连二叔是什么模样也 记不清楚了。 如今,天上突然掉下个二哥怎么不令他激动万分呢。父亲问我,是不是真的, 不会有假吧?我说,真的。从二叔的五官,神态,背影看和你很像,绝不会有假。 可是,父亲说,我听你祖母说,你二叔左手只有四个手指头,中指和食指天生就粘 在一起的。所以,以前在家时,大家都叫他“四指”。如今,他的食指和中指是分 开的。我说,肯定动过手术了。父亲说,你去问一问你二叔,是怎么一回事。真是 “小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二叔回来的第二天,就能用家乡的方言交谈 了,我把父亲的疑问告诉了二叔,二叔听了哈哈大笑。 二叔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那是在辽沈战役时,一块炸弹炸在他手握钢枪的 左手上,弹片居然像手术刀般把他天生粘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分开了,而且居然没 有留下疤痕。 父亲知道后说,这就是命。 是啊!有些事情,你除了把它推给永远无法预测的偶然,还能怎么样呢? 父亲对我说,听你祖母说,你二叔和你大伯是一起被抓了壮丁的。你大伯身材 魁梧,身体结实,一头牛也能将它摔趴下。你二叔身体虚弱,弱不禁风。你祖母曾 伤心地说,你大伯说不定能逃回来。你二叔那身子骨,人又老实本分,就别指望他 了。 可有谁能相信,身体结实,硬朗又机敏的大伯从此杳无音信。身体虚弱,本分 老实的二叔居然在时隔44年后回到了故乡水里。你说,这不是命吗?二叔在家的这 段日子,我陪他去上坟,去看大枫树,看门前的小河,去镇头镇尾走走看看。我还 特意给他画了一张素描,我发现二叔的眼里注满的不只是泪水。 40年前,雨伞那时在水里镇确实是稀罕物。朱米是我们水里镇第一个拥有雨伞 的人。 1964年的某一天,当朱米撑着尼龙布和细铁条做的雨伞,走在水里镇古色古香 的街道上,几乎吸引了街道两边所有的目光。 朱米回到水里镇的那一天,水里的天空没有下雨,而是阳光灿烂,水里镇的人 们似乎这才明白,原来雨伞不但可以遮风雨,而且还可以用来遮挡阳光。 30多岁的朱米是因为身体原因回到水里镇的。 他原来在北方一家大型化工厂工作,因为得了矽肺,不适合再干工作了,工厂 就安排他退休回故乡休养了。 朱米是和妻子一起回来的,朱米的妻子是北方人,长得漂亮迷人,他们没有儿 女。刚回来那阵子,他们还是挺和睦恩爱的。 40年前的某一天,阳光灿烂。有人看到这样一幅动人画面:朱米弯着身子,打 着赤脚在水稻田里抓泥鳅,而他的妻子那个北方女人在旁边陪着他,为他撑着雨伞。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有延续多长时间。 就在第二年秋天,朱米和妻子渐渐开始吵架,争执,斗气,埋怨,这些几乎所 有夫妻之间不可避免的归宿,只是在个性都很强的他们身上,尤其明显。无休止的 争吵,慢慢地使所有曾经的浪漫、温馨黯然失色,他们经常半天相向而坐,却找不 到一句话。于是,就在那年秋天,朱米恢复了喝酒,抽烟,而喝酒,抽烟对矽肺病 人来说是最致命的。朱米的脾气越发来得暴燥,后来居然发展到打骂妻子。他的妻 子最终还是忍受不了打骂,在一个雨夜悄悄回北方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水里镇。 朱米的病情似乎更重了,生活更加无序,有人说他已经疯了。 1968年5 月,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洪水,使得水里镇在风雨中飘摇。 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朱米,乘护士不注意,悄悄地走出卫生院,来到 镇头的大桥上,看着滔滔的洪水,纵身跳了下去。 有人说,听到他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 跳下去的。 我听到老人讲起朱米的这个故事,仿佛汹涌的洪水突然向我漫来,随后又向远 方慢慢退却,周围突然陷入无边的静谧。连呼吸的声音也似乎被湮没了,我只听到 心跳的闷响,那是我自己的心在跳,它跳得那么慢,那么沉。 朱米被洪水冲到十里外的昭命小镇,被一棵大柳树的树丫挂住。洪水退却以后, 被人发现时居然还活着,这真是一个奇迹。 从此以后,朱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抽烟,不喝酒,不发疯,不骂人,变得 温和可亲,看到小孩还会给他们糖果吃。 这都是命,我们镇的老人说,天上有一颗星星,地下就有一个生命,每一个人 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 朱油是朱米的弟弟。朱油是被打成“右派”遣回原籍孤身一人回到水里镇的。 朱油的父亲解放前是我们水里镇最大的地主,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当时,朱 油正在北平读大学。北平解放后,朱油参加了人民解放军。父亲被镇压时,他正随 大军转战西南。后来朱油复员到江苏D 县文化局工作。朱油为人清高,固执,卓尔 不群。据说在单位里不是领导刁难他,而是他刁难领导。领导是个南下干部,识的 字不多,可领导尊重他是个人才并重用他,他却偏不领情,看不起领导,在工作中 常常出领导的洋相。“反右”运动来时,这顶“右派”的帽子自然就扣在他的头上。 朱油回到水里时已经没有家了,家中房子已经被分掉了。只得栖身在镇后山坡 上的大仙殿里的一间厢房里。 从没干过农活的朱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朱油干农活不行,可他读过书,知 道的事多,故事多,偏偏队长也是个故事迷,喜欢听故事。闲时叫他给大家讲讲故 事,农活捡轻的让他干,大家都很喜欢他。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好几年。1967年 春节刚过后不久,一群学生把朱油绑了揪出去游街,逼他交代问题。说他是大地主 的儿子,说他藏有手枪。不交代就批斗他,打他。实在受不了折磨,朱油最后说手 枪藏在水井里。 学生们打捞遍水里镇所有的水井,也没有找到那子虚乌有的手枪。说他不老实, 有意与人民为敌,把他拉到河滩上继续批斗。正是那一次,朱油被他们打伤了一条 腿。朱油想到了死。他把自己挂在大枫树的树枝上,幸好被路过的冯寡妇看到救了 他。 好心的冯寡妇不但救了他,还为他疗伤。“你一个读书人,哪里受得起这般苦 啊,但再苦也不要想到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冯寡妇的话令朱油心里突然涌起一 阵酸楚。 那以后,朱油有了一段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尽管朱油仍然说不清楚,那究竟 是什么。但有了冯寡妇的细心照顾,他心里觉得幸福。 在1967年春天的那段日子,在每一个清晨,朝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朱油推开大 仙殿厢房那扇窗户,任灿烂的阳光塞满他的房间,他都忍不住想放声歌唱。 我在这里向你讲起我二叔,朱家兄弟的故事,我的心中有一种疼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