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入秋,我们院儿家家开始往回折腾大白菜,它是我们整个儿冬天的就头儿。 大白菜堆进外屋地前儿,得把根儿晒蔫巴了,菜帮子晒紧巴了,菜心儿才不会烂。 晚上天冷下来,得给过夜的大白菜盖上暖和的被。 我瞅见居民委主任李大嫂手里捏着红语录本儿,迈着大脚片,忙忙活活地朝我 们院儿赶来了。李大嫂像咱们的林副主席,毛主席的语录从早到晚从没离开过手, 她闺女小玲玲说她妈进了被窝跟她爸睡觉前儿才把红语录掖咕到枕头底下。小玲玲 嘬嘬着嘴还说,俺娘说了,她不枕着红宝书,连觉都睡不着。老井婆子听见了,掉 过腚进了屋,花生一样脆生生地骂,放她娘的屁。 我的脚还没从梯子上落到地,李大嫂“噔,噔,噔”地闯进了院儿,劈着腿在 院儿当中的空场上站下。 “咱们居民委三组的全体革命同志们注意了,一家务必出一个人出来开会,听 敬爱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新指示!” 老井婆子团完最后一个窝窝头,盖上笼屉的盖儿,叨咕着:“又扯她的破锣嗓 子了。” 我们院儿的居民小组长小惠她奶挪蹭着小脚过来了。 “她李嫂,吃了吗?”小惠她奶一口跟糨子一样稠的老呔儿话跟组织上的人套 近乎。 “有顶重要的大事儿,还顾得上吃饭?”李大嫂两手掐在腰上说。 我跟在我姥娘的屁股后面搬着个小板凳也出来凑热闹。二狗端着个二大碗凑齐 到我跟前儿。二狗的二大碗里盛着冒尖儿的高粮米饭,尖尖儿上搁着半拉大萝卜咸 菜。二狗咔嚓地咬下一截儿大萝卜咸菜,再转着碗呼噜地吞上高粮米饭。 “你妈做饭也不换换样?”我跟二狗说。二狗她妈没蒸过一次窝窝头。 “俺家愿意吃囫囵个儿的粮。”二狗咧着腮帮子边嚼边说。 李大嫂眼仁儿一撒目:“老胡头儿又没出来?” “来了吧。”老麻替老胡头儿打马虎眼。 “你们还没把这个老牛鬼蛇神监督好,那你们算什么革命群众?让毛主席他老 人家和林副主席在北京放不下心呀。”李大嫂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小惠她奶接着话:“大概,他老胡兄弟的老病又犯了。” 天一煞冷儿,老胡头儿就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了。这一冬天,他的嗓子眼儿有一 大块儿粘痰卡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像刚添了煤爬着坡儿的火车头呼哧呼哧地喘着 气。 “开会是政治任务,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拉倒!” 李大嫂的眼珠子立立起来。 小惠她奶连忙掉过屁股,扭达着线锤形状的小脚,扎煞着两手去敲老胡头儿家 的黑门板。 “他老胡大兄弟,他老胡大兄弟。” 我们偏脸子这一片,就数小惠她奶和李大嫂她娘的脚最小,跟蒸饺一般。这俩 人还特别要好,老凑到一起,盘着腿坐在炕上翘翘着跟锥子一样尖的脚尖儿,东家 长西家短的。去年快过小年了,李大嫂她娘说,她大妹子,俺病得不是年景。小惠 她奶说,她大姊子,这是咋说的话。李大嫂她娘的唉声拖得跟她裹脚的黑布条一般 长,俺过了年正正好七十三。开了春不长时间,李大嫂她娘就死了,应验了老井婆 子说的风凉话,七十三,八十四正是坎儿。 李大嫂瞅见了擎着手的老井婆子,“我们全体革命群众应该向积极的井婶学习。” 老井婆子的脸马上正正着,褶儿倏地绷紧了,满是苞米面糊的手又向上抬了抬。 李大嫂知道爱说个嘎牙子话的老井婆子背后没少嘀咕她,却总也不当面挑明白 了。扛大个儿的吕民庆说是李大嫂怕老井婆子,到底怕的啥,这是另外的故事了。 “吱呀——”一声,老胡头儿家的门开开了。挽着黑棉袄怀儿的老胡头儿像虫 子一样蠕动着出来,靠在我身后的板棚子上。 我把小板凳递过去,“胡姥爷,你坐吧。” 老胡头儿朝我摆了摆手,“好孩子,我,我坐不下。” 李大嫂清了清嗓门儿,擎起了语录本,“首先,让我们敬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 寿无疆。” “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全院儿的人都扯着脖子喊着。 一股呛鼻子的糊巴味从我家的穿堂里冒出来。 “井姥娘,像你家的锅烧干巴了!” 老井婆子掉过屁股,第三遍“万寿无疆”都顾不上喊了,小跑着进了屋。刚才, 老井婆子给锅里添水添少了,她家的大黑铁锅通红通红的。老井婆子赶忙舀了一瓢 水浇下去,“刺——”地一声,穿堂成了澡堂子。水气没了,一瞅,大铁锅漏了。 在炕头,嘴唇嘬着酒盅的老井头子埋怨着,“瞎积极个啥,有啥鸟用。” 老井婆子抹着眼皮,“小烧酒是你亲娘,喝着还堵不上你的逼嘴。” 鸟和逼是这老俩口的口头语。老井头子挨了老井婆子的骂,不恼,呲着没了门 牙的嘴,嘿嘿嘿地乐。 我们院儿除了二狗家都按着李大嫂的通知,在玻璃上粘了“米”字花的纸条儿。 李大嫂开会时候说,这样,苏修的飞机来轰炸,玻璃就震不碎了,伤不了人了。 这不是二狗家不听指示,而是二狗他妈等老麻给她拿胶布,也要像老麻家的窗 户粘上医院用的白胶布。老麻在单位的食堂当采购员,整天嘎嘎悠悠地骑着车牌上 有门大炮的自行车满大街转悠来转悠去的,他是我们院儿最趁的人。那天,老麻瞅 见二狗他妈撕纸条、熬糨子要粘窗户,老远就凑齐上来。 “大嫂子,这多麻烦,我给你一卷胶布粘上,还结实,又省事儿。” 二狗他爸硬着喝了酒的舌头,客气着,“啥事儿都麻烦老麻兄弟。” “都是实在街坊。”老麻摆了摆手走了。 院儿里的人背地里说单身的老麻和二狗他妈半夜三更在后院儿的空牛棚里搞破 鞋。养奶牛的柳芭和她妈玛莎回苏修自个儿的国家去了,牛棚里只剩牛槽子了。 吕民庆家的大花猫又蹿上房盖儿晒日头了,我和三子把刚团的泥蛋放到二狗家 的房檐下阴干着。这些泥蛋是准备打家雀用的,快入冬的家雀肥,糊上黄泥在火里 烤熟了,肉可香了。 隔着板障子,猛地听见二狗家的玻璃“咔——嚓——”一声,二狗在屋里“哇 ——哇——”地嚎着。 二狗他妈拽着脑袋成了血葫芦瓢的二狗去上坎儿的卫生院。二狗踩着板凳,拿 着老麻给的胶布,跷跷着脚尖儿去粘窗户,板凳一歪歪,他的大脑瓜子就钻出玻璃 外边去了。 二狗的脑袋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紫红紫红的血还是洇了出来。 二狗牛逼哄哄地说,“我是不是贼像《英雄儿女》里的英雄王成?” “是。” “那,这回,该我当司令了!” 英雄二狗当了司令。 司令二狗下了第一道命令:“今后,谁也不许在大本营里拉屎尿尿!” 二狗刚迈进司令部就踩上了稀屎。 三子贴着我耳朵悄悄地告诉我:“那滩稀屎,是我拉的。” “咱们自个儿不能给自个儿埋地雷。”二狗补充着。 我们就选了背阴的一个小屋子当茅楼。 二狗让大海当军长,大河当特务。 大河脖子不舒服地转悠着,“不定,定杠锤,凭啥让我当特、特务?” “凭啥?定杠锤,你也是特务。今后,定杠锤定出司令,然后就听司令的吩咐, 军队都这样。” 大海正正着脸对他弟弟说:“听司令的话。” “狗鸡巴们,都他* 的,欺,欺负我!”大河骂骂咧咧着下了楼。 二狗对大海说:“今天,你去抓特务。” 大海挺着胸脯子说:“我是大官,咋不派小连,小排杈子去抓?” 二狗沉下脸:“服从命令!” 大海咕囔着下了楼。大江见他大哥走了,骂了句去你妈的,也走了。 二狗对我和三子说:“咱们是真正的哥们儿。” 我们站在窗台前儿瞅着大海、大江、大河慢吞吞地凑齐到一块堆儿去。 小娟小跑着出了司令部。 二狗说:“大且,你去侦察侦察小娟干啥去了。” 二狗知道小娟跟我要好。小娟去了茅楼,我躲在门垛子后面,悄悄探出半拉脸。 小娟撅着小白屁股,尿“刺刺——”地呲到墙上。 小娟提溜着裤子回来了。 “为什么不报告!”二狗说道。 “这不能报告。”小娟甩达着羊角辫。 大海、大江、大河冲我们喊着:“操你们妈的,我们从今以后再不玩了!” 哥仨搂着肩膀回家了。 “我们一起*** 的腚沟儿!”我们学老麻回骂着。 老麻背后骂他瞅不上眼的老娘们儿,就操人家的屁眼。 风有些住了,二狗家烟囱里冒出的烟直溜儿着,我搬出梯子要上房去苫大白菜。 戴着红胳膊箍儿的福茂进了院儿,在上坎儿二十九中上学的他能背着念整个的《为 人民服务》。 “大且,帮我拿着,我替你苫。” 福茂把他手里的一个胶皮帽子递给我,上了房顶儿。院儿里无论谁家干活儿, 福茂遇见了,总帮个手。大人们都说福茂是好孩子,以后能成为活着的雷锋。可后 来,福茂也成了烈士。 “福茂舅,”我心窝热乎着和福茂套近乎,“这是个啥,窟窿上还镶着玻璃镜 子?” “防毒面具呗。”福茂套在脑袋上给我做个样子,“这样,苏修原子弹的辐射 就没办法了。” 福茂的嘴唇在小圆玻璃后面动着,声音嗡嗡的。 “福茂舅,真好玩儿,从啥地方能弄着,你给我弄一个呗?”我央求福茂。 “学校从武装部借来演习用的,明天得还回去。” 福茂的话刚落下,派出所所长老黄背着手拖拖拉拉地进了院儿,屁股后面跟着 捏着语录本的李大嫂,别扭地迈着小步。 老黄先去了挨大门口最近的二狗家,李大嫂是个跟屁虫,颠颠地跟进去。上面 有个啥事儿,老黄从不爱召集整个院儿的人开会,他挨门挨户地通知。不一会儿, 老黄从二狗家出来,往我家来了,在门口正遇见要去后院儿上茅楼的老井婆子。 “大嫂子,上面来通知了,要疏散人口。” “关里家有亲戚的,没工作的同志和小孩子先回去躲一躲。”人家老黄的话音 刚落,李大嫂就欠欠地接着话把儿。 “真要打仗了?” 老井婆子土色儿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老井婆子最怕的是死,她说过,她要是 到了那边儿,别说阎王爷,就连小鬼也饶不了她。 老黄嗯了一声又去挨门挨户通知去了。 二狗松着裤腰带,嘴边挂着高粱米粒儿过来。 “大且,你不是说电匣子里说孙玉国举着毛主席的红宝书就能把苏修的坦克车 挡住,杨林上去把苏修的坦克车炸得稀巴烂。” “是呀。” “苏修帝国主义打不过咱们,可咱们咋还撤退呢?” “二狗,你跟老井婆子一样害怕了?电匣子里说,敬爱的毛主席要领导咱们再 打一场人民战争。” “我才不害怕呢!” “就是的,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咱们害怕个啥!”三子不知道啥时候也过来了。 “仗打起来,咱们好成为英雄。”我说。 真跟苏修打仗,我当参谋长,少剑波就是参谋长。老小人书里的少剑波比样板 戏里的年轻,还跟俊俏的小白鸽搞对象。 “我拿爆破筒冲进老毛子的人堆儿里跟他们同归于尽。”二狗拽着词儿说。 “我当黄继光,去堵枪眼儿。我觉着黄继光比王成厉害!”三子挺着胸。 “你俩说不定得疏散,我妈下放的农场挨着边境,没地方疏散我。” 第二天,花椒、大料、桂皮的香味就从吕民庆家的偏厦子里慢悠悠慢悠悠地飘 出来。 “红烧猪肉。”二狗十分肯定地说。 “吕民庆可有荤腥喝小酒了。”三子说。 “我还是喜欢吕民庆牛逼哄哄地喝酒。”我说。没下酒菜,吕民庆自个儿的嘴 直接对着酒瓶子嘴儿,脖子上的肉疙瘩一动,咕咚一声,一大口酒就下了肚。要是 有个咸鸭蛋,吕民庆就用筷子撮一小点儿,隔在舌头尖儿上,酒斟在牛眼珠子的小 盅里,嘴唇抿着去喝,还吧嗒吧嗒嘴,磨叽磨叽,贼不爽快。 我在头里,二狗、三子跟在后面,摸到吕民庆家的窗台下面。吕民庆涨着猪肝 一样通红的脸盘腿坐在炕上。 “你跟孩子回关里家,要死,死我一个!”吕民庆瓮声瓮气地说。 吕民庆的老婆低头扯着衣角不吱声,大华大海姐弟脑袋都凑到碗里了,他们吧 嗒吧嗒地在吃红烧猪肉。 第二天,吕民庆从炕柜里掏出家里所有的钱,给老婆和孩子买了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