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落下来,冬天的脚步踏着到了。 人们串门子,凑在热炕头儿上聊闲嗑儿。 “那人十有八九是咱们的人,被日本鬼子抓了,一光复,小日本跑了,他活活 饿死了。” “我说该是日本人,老毛子撤走时光顾划拉咱们中国人的东西了,把他忘了。” 老毛子兵营的死人是什么人,在我们院儿就有了两种说法。 李大嫂能下炕出来走走了。 “李嫂,病没了。”吕民庆见了李大嫂打招呼。 李大嫂扭过脖子,就当没瞅见。吕民庆讪着脸,走了。 李大嫂指着吕民庆的后脊梁,“孬种,窝囊废!” 人们问居民委主任李大嫂那死人的事儿。 李大嫂说:“这事儿得去问政府。” 李大嫂要问的政府是老黄。老黄说得问问上面。 “上面有信儿了么?” “政府忙着备战,备荒,暂时还没什么说法。”老黄说。 哈尔滨的主要街道不通车了,隔一段就立着个井,戴着柳条安全帽的工人们坐 着卷扬机上上下下。政府挖防空洞了。 人们问老胡头儿,“咱们偏脸子这一片就你知道的事儿多,你给说说。” 老胡头儿拖着腔儿,“千古盈亏休问。” 这话真饶嘴。 建春拄着拐从医院回来了,他瘸了一只脚。大夫说他的骨头长上了就没事儿了, 可他没完没了地找李大嫂。 “你找组织出个材料,单位才算我工伤。” “我给你打过证明了。”李大嫂说。 “你个人的证明不好使,得区革委会的。”建春哭丧着脸。 “那我可就管不了了”,李大嫂往门外推他,“你自个儿去找吧。” 老井婆子哼达建春,“哼,活该,谁让你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个儿家里去哭!” 一个扛着麻袋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斜着穿过荒草甸子。他是在抄近 路,去上坎儿的地包小市。 只听“扑通”一声,他一个跟头儿栽进了我们院儿挖的防空洞里。 “咱们咋也学越南人民挖陷阱呢!”这人在坑里头儿叫唤着。 我、二狗、三子停下抽冰尜的鞭子,跑过去。掉坑里的人正像只大狗熊笨手笨 脚地往上爬。一麻袋的土豆撒在坑底。 “就差插上竹签了。”这人仰着脸瞅着我们说。 “这是防苏修原子弹的防空洞。”我说。 他爬到半截儿,又出溜下去。 “小朋友们,快去找大人把我拉上去。” “我瞅他不像好人。”二狗说。 “为个啥?”三子说。 “这前儿了,还有心拿越南人民开玩笑,最轻了,也是个投机倒把的。”二狗 说。 “你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坏人。”三子说。 这人的眼睛吊吊起来:“小鸡巴崽子,滚一边去!” 我们一溜烟地跑了。 风从荒草甸子里吹过铁道,雪化了,草绿了,小白蝴蝶忽上忽下地飞着,春天 又到了。那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土包,高的竟然长出了扫帚梅,老井婆子说过,有做 伴儿的就不孤单。水泥灌的防空洞还在挖,跟苏修的仗却没打起来,大海、大江和 大河回来了,大河成了说着山东腔儿的特务。 “俺们成天价吃地、地瓜、俺就爱吃地、地瓜。” 大海、大江和大河糊出一个蜈蚣一样的风筝,个头儿虽小,却能像会拿的女人 扭着水蛇腰一样飞得老高老高了。这哥仨还气我、二狗和三子,“关里家的人都会 扎风筝。”二狗翻弄出他家的报纸,又把他家的竹筷子劈细了。 “我要糊咱们偏脸子最大最大的风筝。” 二狗的大风筝一个劲儿地向天上蹿。突然,风筝的尾巴断了,脑袋猛地朝荒草 甸子里倒栽葱地扎下去。等我们跑过去,二狗的风筝在防空洞的边上早已散了架。 “二狗,你把林副主席给摔得稀巴烂。”我瞅着地下说。 二狗糊风筝的报纸上有林副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 “你们可得够哥儿们意思,这事儿千万别告诉别人。” “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了,派出所就得把你抓走。”我说。 “蹲笆篱子是便宜你,弄不好让你吃黑枣。”三子说。 二狗嗯着。 “咦——,投机倒把撒的土豆好好的。”三子指着大坑说。 坑底的土豆长出了芽。大海、大江和大河瞅过后急着跑回家。吕民庆背着手去 了大坑,探头探脑。一入秋,吕民庆在板棚子里挖了我们院儿的第一口菜窖。 老胡头儿啪地把芭蕉扇拍到腿上,拿着说书的腔调儿,“这也算是文化大革命 的成果。” 打冰尜,大河操着山东腔儿自话起来,“俺家的大、大萝卜水灵灵的,一丁点 儿都不、不糠,沾着清酱吃,咔咔的可、可好吃哩。” 大河咔咔地放臭屁,隔着棉裤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