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常的营区里,这个季节该引燃霜落的杨树叶子,部队开始人拉车卸准备过冬 的煤和下窖的白菜、萝卜。晚风中飘来的一丝一缕的炊烟里会夹带着风干的泥土和 入秋的干草味,使得袒露和收获的山地广袤而沉静。当然,入冬前的集市是热闹的, 两分钱一大捧的松子嗑得满嘴喷香,一辫辫干蛤蟆当街拍得“梆硬”响,打着绑腿 的“山炮”猎枪上插根彩翎子摇来晃去,卖棒子面大饼的小哑嗓见人就喊“不中吃 你垛我脸上!”不用想都能记得起来。 打个电话给当年的战友?可真不知打给谁更合适。其实第一个想到的是班副蓝 毛。 正是“文革”时期他接的我们这批兵。蓝毛个儿不高,皮帽子戴得像个面团扣 在脑袋上,军装整天皱皱巴巴的,但表情异常概括,俩字“梆硬”,而且说话好带 个把儿,“操、操”的。途中只要赶上他发面包,都一个不漏的捎带着送个“操” 字,这肯定不大文明。但说他军事技术好,也许就冲这个也该着人家个性出众,大 家伙反而觉得能与蓝毛为伍还挺荣幸。 后来他不但是我的班副还主动提出和我结的传帮带的“一对红”。他高看我。 其实在车上我也是最先对他表示敬佩之情的首批新战友。别人尿尿我不让道,只要 看到他解底下的裤扣儿我会从地铺上爬起来,跨过几个人到车门口从后腰拽着他。 我带头向他学习,当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响起“操、操”声时,我注意到,他在对照 花名册上我的名。有人学着老兵偷着叫他蓝毛,他腮下有个蓝痣长了撮毛,我还是 叫他老兵,对有材料的人我向来尊重。这和我童年听到的故事有关。几十年前,我 们那大山里“闹”过红,解放后走出了十几位共和国将军,相传都是有材料的人。 头一位是“好马快刀”眨眼间手起刀落,白匪的脑袋不见掉地,人已策马藏刀走得 无影无踪。另一位“百步穿杨”指哪打哪,扬手之间便一枪俩眼,弹无虚发。第三 位“飞檐走壁”两丈高的门院如履平地,狗不知猫不叫,杀富济贫开仓放粮。当然 还有牺牲的红军营长韩六,那飞镖使的,出手一条龙,撒开满天星,说他牺牲的那 场仗光捡起的飞镖就有一箩担,全粘血挂肉。刚解放那阵子山里闹匪患,但没有一 拨悍匪敢进我们村的,因为村里的祠堂里供着把韩六的飞镖。虽是传说,但我从不 怀疑打小就有的崇拜英雄情结。 车过山海关时我特意提起炉子上的铁皮水壶给蓝毛倒水,并要求分兵时跟着他 走,我说我是块好料。咱是英雄家乡出来的咱自信。他揣着手冲我“梆硬”的笑了 笑表示遗憾,但我感觉他对我印象还行。 到部队后我分到的却是团部,这我没想到。在七八百的新兵中能说善写会干的 多了去了,即便我是团员和高中生仍觉得纯属偶然,唯一的解释,似乎只能是生活 的诡异和无常。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我不是分到团部又到七连锻炼,和蓝毛也不 会有了那么多交往。 但七连给我的头一感观并不好。当时乌苏里江的硝烟还未散尽,我们又是边防 独立团,七连又是一线战斗连队,实话说我当时的确是怀着一颗上战场洗礼青春的 迫切心情跳上驴吉普上的路。走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把我晃悠到七连。没有战壕, 没有坑道,进了连部,俱乐部里还摆着一溜敲敲打打的锣鼓。门外的篮球场上几只 杂毛的土鸡竟在悠闲踱步,时不时还扑楞起翅膀互相嘻闹追逐着,其中一只黑尾巴 大公鸡,竟一翩腿跳到了俱乐部的窗台上,梗着脖子向窗户里一瞅一瞅的咯咯直叫 唤,大煞我想象中一线战斗连队的风景。这么说吧,我就像一个武装到神经的士兵 被请上了老乡的热炕头,根本找不着了战士的感觉。这种重创,在我没有丝毫思想 准备的情况下,打击是可想而知的。我甚至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会逐渐消磨尽斗志。 当然,我不会拒绝平凡,平凡中照样有追求的闪光。但那一刻我确实为没有走进硝 烟而万分的沮丧。 我分到的是五班,在连部后面的坡上。两层玻璃的红砖房,房前是个小平地, 左边有条小路,拐过桦木林是厕所,往前直通到平日站岗值勤的弹药库。班副是蓝 毛,高个儿黑瘦的是班长,看见他很容易让人想起沙漠里的骆驼。班长说“咱们杵 在一站,那就是祖国的钢铁长城!”这话我爱听,还真找回点感觉。蓝毛把我的铺 在他旁边伸开,真正是和他“三同”了。我和蓝毛丝毫没有陌生感,倒像是老朋友。 多年后我曾对他说这是缘分,他说“你可别提这缘分一提一脸棒子面。”他埋怨我, 但当时他以为我们俩结对子是绝对红了去了,现在的说法叫双赢,可咋也没想到瞎 火。 虽然那时天天讲要准备打仗,但当时的政治学习时间却很多。如果按十天工作 日算,八天是政治学习,一天劳动,最后一天才是军事训练。并且每天要“早请示” “晚汇报”,外加一小时的“天天读”,全国都这样。 军事训练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传来的突训科目炸坦克。没手持火箭筒少有“八 二”无后座力炮,号召学董存瑞举炸药包上提倡人定胜天。大家用麻袋装上沙子扎 成方形,插上根木棍做支点,就夹着匍匐前进,送到当作坦克的木板前。蓝毛对此 一脸的耻笑,说“单兵战术动作都不教就这么瞎滚乱爬,简直就是去送死。”但他 的说法并没谁看重。倒是他滚瓜烂熟背诵语录本的能耐,小有名气。个中的原因, 咱是新兵,不好多问。但蓝毛毕竟是有身手的,而且又带着我这么个自称好料的徒 弟,不忍我白瞎了时间。趁无人时便放开手脚给我露几招,卧倒、出枪、跃进、腾 挪,格斗、刺杀招招不凡,就是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大开眼界,从那时起我就改口叫 他老蓝了。 也许是性格使然,打小就爱学本事,这就是我跟他学射击的开始。而且我谦虚, 我知道我学不了老蓝那么多,我能一枪俩眼儿也是能耐。单杠双杠、枪上吊砖瞄准、 端枪呼吸击发,空闲时间就一个字,练!老蓝查看了几回挺满意。旁人也有眼红的, 也跟着练,可没两天情况就变了,成了看着我练,到后来出门进门没人搭理我了, 有的竟说不读书不看报就是有枪也得打歪了。操,再打歪了咱还能往自己头上干哪? 全是屁话。我没松劲,可这让老蓝的处境越来越尴尬了,显然老蓝他们对我勇于面 对逆境的状态是估计不足的。 接着就碰上了最高指示下来的那个晚上。 当时不管白天黑夜,“文革”规定,只要是伟大领袖下来了最高指示都要上街 游行庆祝。晚上就寝是八点半,时间是早了点但也是让大家伙早躺下暖和暖和。因 为即便到了零下四十度,炉火也只有在晚上才烧烧,睡觉得加上绒衣绒裤甚至戴着 皮帽子。那天夜里正当大家伙刚有了点温度,外面就接连不断的吹起了集合哨子, 说是又下来了最高指示。顿时连队的坡上坡下灯火通明,俱乐部里已有先到的“哐 嗵哐嗵”敲起了锣鼓。大家穿衣下床扎上腰带背上枪,个个冻得喘口气儿都直打颤。 到连部坡下,指导员读最高指示,接着喊“万岁”,完了就跟着锣鼓上街。 说是上街,其实离我们驻地一里多的小镇就只有百米长的一条土路,也就是把 两边的民居分开的一个车马道。道沟边上有个邮电所一个杂货店两个小酒馆。居民 残旧的草坯房,破烂得像一群衣衫褴褛的要饭花子冻得紧闭着双眼,一片黑灯瞎火, 高呼“万岁”走了个来回,连个狗叫也没听到,我们便趟着漫野积雪偃旗息鼓地往 回返。突然道沟边蹿出个人来,弯腰张手把道给拦住了。光着头说,馆子里中午来 了粮库的造反派喝到现在不挪窝,要帮着说句话让他们走人……硬走是不行了,任 务派到了我们五班,班长让老蓝带我和三个人过去看看,连队继续走了。当时革命 派已经“三结合”掌了权,又造的哪门子反哪?老蓝水平高,“操,天高皇帝远, 还啥呀,唬老百姓呗!”跟老蓝这样的领导你轻松,人家点啥都一针见血。随手我 就解下了外面的腰带,狠狠地拎在了手上。 “嘎”的一声,酒馆的低矮木门被撞开,顿时一股污秽腥臭味直冲而出,噎的 人能断了气儿。昏暗的灯泡下七八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个个喝得嘴歪眼斜大呼小叫。 菜盘子旱烟头碗筷酒瓶呕吐物一地狼藉——“滚!”老蓝吼得那叫坚决。我憋住呼 吸抡起腰带就和几个战友冲了进去,刹时间一片鬼哭狼嚎全滚了出来。雪地上翻了 几个滚,爬起个像小头目的歪脖,他四下里瞅了瞅,立刻踉跄地两眼一瞪尖叫道: “啊,你,啊你们解放军,敢打无产阶级,啊革命造反派,带,啊带枪的反革命, 我要上北京,告你们……”说着扑上来一把抓住我手中的腰带,哭丧道:“造反, 反派的,战友们,这就,啊就是反革命毒打我,啊我们的,罪证……” 没想到歪脖理论不浅,我紧拽着腰带感觉腿肚子直哆嗦。当时“文革”有规定, 解放军对造反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敢打他们是通天之罪。关键时刻还是人家老蓝 那个,一个箭步冲过去,铁腕出手、钩拳迎敌,歪脖立即跌了个仰八叉。“王八操 的,拿出承认你的最高指示看看,拿不出来,老子就当野狗打断你操性的脊梁骨!” 老蓝那叫利索,眨眼的工夫咱立马又士气高昂,不佩服不行。 回去的路上,老蓝一边招呼大家快走,一边靠近我低语道:“小子,光傻干不 行,遇事得多长个心眼。”这话我知道他是好心提醒我,可仅想的是刚才,根本没 往练枪上多琢磨。随后发生的事着实让我栽了个大跟头,直接祸手当然是老蓝,这 我敢肯定,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好在我强忍悲痛还是又爬了 起来。 驻地是高寒山区,从外回来,结霜的步枪进了屋立刻就水淋淋的,想不擦都不 行。由于我练瞄准心切,没在意正经擦枪,待听到排里要统一检查武器时,才发现 靠刺刀一侧的枪管上有两块黄豆粒大小的锈斑,我赶紧抽中午休息时间躲到房头的 小仓库里埋头擦了起来。沾着枪油,锈斑很快就被擦掉了。可欣喜之余那两块斑迹 却怎么也擦不掉。正无计可施,老蓝从门缝外朝里探了探头。见他看到了,我也只 好从废子弹箱上欠起身来向他示意了手中的困难,便又苦着脸急忙干了起来。 一会儿他又回来了,隔着门缝扔进块领章大小的砂纸,转脸走了。我从地上拣 起来马上就明白了,真是雪中送炭!用砂纸三下五除二的斑迹就打掉了。心里轻松 多了。凑近门缝的亮光我把枪管察看了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咱眼前一黑差 点没昏过去,枪管上伤痕累累,简直就是废铜烂铁。我没命地擦着,接着就开始淌 汗,不知怎么手一哆嗦又把枪壶歪在了裤裆上,油了一大片。到两点钟门外响起集 合的哨子声时,我混身的筋骨已经完全瘫软了。 像猎物逃不过好猎手一样,我被排长斥责着走出了队列,照他的指端方向,站 到了房前的单杠旁。罚站两个小时,使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脸面。接着各班就 盛传我被吓尿了裤子。此种无聊的嘲笑我反感透顶,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那是片枪 油?为了证明自己,我在洗裤子时,特意指着那儿请教班长如何把枪油洗净,我想 事实胜于雄辩。也有上纲上线的,说我是单纯军事观点的小爬虫,说还练呢,擦枪 都弄虚作假,罚他站那是轻的。气得我脸都青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老蓝不但不帮 我说句话,还不是鼻子不是脸的趁屋里没人,举着语录本一晃一晃地在我脸前直比 划,搞得我丧气透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可那砂纸到底是咋回事,怎么着也得 给个解释吧,唬新兵蛋子呢?气得我本来准备压两天床板的,想想算了犯不着影响 自己进步,不就是翻语录本嘛,咱也会呀。 星期天我帮厨,炊事班长是老蓝老乡,由于我和老蓝的关系他也没把我当外人, “咔嚓咔嚓”剁着萝卜说:“他超期服役都一年了,月月写入党申请,眼下还是没 着没落的,他能不搓火吗?再则,我这个火头军都给收了编,可革命组织就是愣不 待见他,你说咋整呢?要是都光说不练,真打起仗那得死多少人哪?!” 我把萝卜兜到盆里。 他说:“也有不信这个邪的,咱老乡二营四连的战景华就是一个,他跟蓝毛技 术上都全团有名,人家该咋练就咋练,还是民兵教练队的大拿,去年县上追逃犯点 着名来请,汽车直开到连里,那阵势。人家运气也好,两百米的远近一枪就打了个 瘸子,一般人行吗?人家就认个理儿,不白吃老百姓的干饭。人哪,要是真豁出去 了,鬼也得让道,你说这人能活得不兴吗?可蓝毛呢,是丢了茄子忘了西瓜,我都 替他挠头……” 帮厨回来我就跟老蓝说去找战景华取取经,不能就这么憋屈,练枪还背着人算 咋回事吗。老蓝问清了缘由就急了,“他是他咱是咱,有啥见的,跟他学二百五呀? 你以为人家是敬着他,那是躲着他,再说了,他有三等功,咱有吗?我不想好啊, 可咱不能睁着眼往枪口上撞吧?还取经呢,你快给我拉倒吧,能不添乱不?”我立 马不吭了,咱知道他当我师傅不容易,我理解他。 老蓝是在当年底复员的,那时我已回了团部。临走前,他在挎包里装了瓶大支 的葡萄酒来向我告别。快走了,他脱了军装,大冷天戴着个单军帽,两个耳朵一边 捂着个黑毛耳套,走起路来忽扇忽扇的像旧社会落魄的地主老财样的。我赶紧跑到 服务社买了桔子罐头鱼罐头和一包带锡纸的大前门,又偷偷打开打字室的门,和最 终也没被收编的老蓝喝了起来。 他是喝多了,哀叹人生,哀叹老实人吃亏,说到动情处不是按着打字机把手直 啪哒,就是立身而起仰天长啸真是催人泪下。其实我对老蓝也心存愧疚。我被罚站 的事情过后不久又和同班的李来喜发生了冲突,为此他和班长也受了牵连,对他的 进步确实又加重了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