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子出了城,眼前的景象就是小森所陌生的了。熟悉的楼群和街道都没有了, 而眼前一片开阔,只有大片的田地。四月的早晨是干净的,明亮的,天特别蓝,蓝 得非常深远,辽阔。天边处也有一些云,一律是一种非常慵懒的姿态,静静的,一 动也不动。阳光是透明的,无色,无味,但它把眼前的一切都暴露了。 高速路上车来车往。 小森和他的妈妈坐在后排,司机是他的爸爸。他们是去一个叫鲍家庄的地方。 那地方很远,很偏僻。当然,一定也是特别的落后、贫穷。父母们所以要去那样一 个地方,是因为在电视上看到有一对姐弟,他们很艰辛地生活着。“小森太优越了,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苦。应该让他感受一下农村,感受一下那些穷孩子。”他爸爸 经常这样说。作为父母,他们一直想对小森进行一次深刻的传统教育,要让他知道 什么是贫穷与艰辛,要让他知道今天的幸福是值得怎样的珍惜。他们作为过来人, 知道这种教育的重要。 与他们想法正好相反,小森的心里并不感觉自己有多优越,也许,他只是比别 的孩子多一些玩具,或者,是吃得更好一些,零花钱更多一些。而这些,就算是一 种优越吗?在他看来,优越的倒是他的爸爸。爸爸开了一家公司,很大的公司,手 下的员工有近百人。公司的下面还有工厂,工厂里的工人就更多了。因为有那么多 的人受他管,爸爸的优越是非常明显的,感觉良好。同样有着非凡优越感的,还有 他妈妈。妈妈时刻感到自己与众不同,有身份,有地位。虽然爸爸开着很大的公司, 挣很多钱,但妈妈却不愿意回家当家庭主妇。 妈妈在一个市里的事业单位工作,却并不算在编的干部。她完全可以不必去上 班。但她说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实质上,在经济上,她还是依靠小森的爸爸,尤其 是那种由财富所带来的满足。她所以没有回家当家庭主妇,只是喜欢上班的那种感 觉。在那个单位里,她差不多算是最有钱的人。人人都知道她有钱。她那点工资, 根本不够她平时开销的。她每个月的化妆品,都要上千块,更别提衣服了。她努力 把自己打扮成单位里最时髦的女人。她很喜欢单位里的那些女同事看她的羡慕眼神。 如果回家,她能感觉到什么,享受到什么?什么也不会有。小森想:妈妈只有在这 种状态下,才是最快乐的。 “今天的天气真好。”爸爸在前面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却突然这样说。 “唔唔唔。”妈妈正对着一面小圆镜,努着嘴唇,很认真地描着口红。这是她 早晨起来以后,第三次描口红了。妈妈是个很讲究形象的人,特别注意细节,一丝 一毫都不放过。她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打扮自己,让自己永远保持着青春。从 生下他那天起,她就一直在和肥胖、松弛、色斑、皱纹作斗争。虽然事实上她当时 根本还看不出有那些东西的苗头,但她是努力地预防着。她对那些可能出现的东西 充满了警惕与恐惧。除了不间断地自己实行早晚保养,她还定期去做美容,以及到 健身房里去练操。她平时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些美容书,严格地按照书上的要求去 做,有时简直到了苛刻的程度。现在看来,她斗争的效果非常明显。与她的同龄女 性相比,她依然青春、美丽,身材苗条,充满活力。对此,她内心别提有多自豪和 得意。在家里,她时不时地会得意地对爸爸说,别人夸她怎样怎样的年轻,说她身 材如何如何地好,腰、屁股、大腿,都是如何的美妙。她感觉自己就像过去做姑娘 时一样。 她很认真地描着唇线。在镜子里,她很满意自己的样子,脸蛋白净,皮肤光洁 得就像是剥了壳的蛋白。眉毛又细又长,真的就是古书里所说的那种娥眉。眼睛上 的假睫毛是韩国的,又浓又密,看上去非常性感。唇线也纹得非常好,是一个非常 有名的美容师纹的。她抿了抿,那唇膏泛着一种鲜艳的玫瑰红。她很喜欢那样的颜 色。 当女人,一定要善待自己,她想。她的好日子才开始,可不能因为生了孩子以 后一天天地老下去,最后成为一个黄脸婆。现在,她拥有了青春与美丽,也就拥有 了一切。失去了青春与美丽,就意味着会失去一切。表面上,自己的丈夫很爱自己, 但是,她心里是知道有钱男人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的,自己的丈夫当然也不能例外。 实在地说,她有时是心虚的。她不太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会永远地幸福下去。 小森的爸爸开着车,心里有一种满足。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幸福的一家子。是啊, 对他而言,生活里没有什么是不满足的。妻子是年轻的、美丽的。他对她了如指掌。 他们结婚已经有十多年了,如今孩子都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了,一切都很美满。她是 知足的。当年,他追她的时候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那时候的她,真的是漂亮极了, 走到哪都吸引人的眼球。她那时候真的就是一朵花,鲜艳欲滴。这么多年来,她多 少也还是有了些变化,只是相比较而言,比别的女人衰老得慢一些。女人过了30岁 以后会迅速衰老,就像从高处坐着雪橇滑雪下来,根本停不下来。而她所以会迟缓, 是因为她在那条变老下滑的路上,铺了很多的钞票。有了阻力,衰老的雪橇就滑得 慢了。当然,他不介意她花钱。他有的是钱,对于她的那点花销,他完全应付得了。 他知道,女人最快乐的事,就是花丈夫的钱。花得越多,在别人面前就越有面子, 心里就越快乐。她快乐了,他也就安心了。他觉得这么些年来,他是对得起她的。 他们早已经超过了一般的所谓中产阶级家庭。他们是名符其实的有产者。有房子 (不止一处,除了现在住着的一套市内繁华地段的公寓,在别处还有两套别墅), 有车子,当然,更多的是票子。而因为他的成功,她就更加依附于他。 他们很年轻,就拥有那么多的财富,是很让人羡慕的。 只有小森感觉不到。他对财富是没有概念的。而这一点,也正是他的父母所担 心的。他们希望他能知道生活的不易。所以,他们决定今天带他到一个地方去看看, 看看那个家庭里的孩子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想了好久了,也计划了好久了,但一直 因为有事,七拖八拖的,就延宕了下来。而两天前,小森的爸爸把一切都联系好了, 终于决定来了。 “我们要懂得爱,献爱心,去帮助他们。”妈妈昨天反复对小森说这样的话。 她到学校去接他的时候,也这样对老师说。“我和他爸爸商量了,明天到一个乡下 去,看望一对穷孩子。那是一个贫困家庭,姐弟俩,特别可怜。那对孩子的父亲在 外打工,出了车祸去世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妈妈结果前年跑了,丢下俩孩子。 俩孩子就和他们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也老了,又是一身的病。可是,那俩孩子懂 事得不得了,从来不吱声,学习成绩又好。” “我是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感动得不得了。那俩孩子,大的是个姐姐,比 我们家小森大两岁,小的是个男孩,比小森还小一岁。跟他们相比,城里的孩子真 的是太幸福了。”妈妈说。 “现在城里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我们家的小森花起钱来,根本就没数。一 个星期花掉的钱,都够人家乡下孩子一年用的了。我和他爸爸一直就想好好地教育 教育他。我们让他明天把平时存下的钱,都带上,捐给人家。我们要让他知道钱来 得不易,还要让他会用钱,让他把多余的钱用来奉献爱心。” 老师听到小森的妈妈这样说,脸上就现出甜甜的微笑,以此鼓励她的善举。事 实上,小森的妈妈对教育孩子是全然没有心得的。但是,她喜欢表现。她总是显得 她是多么地善于教育孩子。而一个教子有方的人,也必定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 有身份的人。 小森已经习惯了他妈妈这样。妈妈是个漂亮女人,也是一个爱炫耀的女人。当 然,她有很好的炫耀资本。任何时候,她都喜欢自己成为别人注目的中心。她喜欢 占上风。就算是她的单位里,她也是这样。因此,有时候她遭受不少的妒忌。但她 无所谓,照样我行我素。而且,越是那样,她越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