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一户人家的院坎下,几株桃树上的桃子红得发黑,有的已经在往地上掉了, 在树上熟透的桃子是最好吃的,看了一眼口水就要从嘴角淌下来。一个年纪和我差 不多大的小伙子站在院坝边,我问他,大哥,这是你家的桃子?他点点头。我说, 你摘几个来卖给我。他很干脆地说,不卖!我说,都快烂掉了,还不卖?你说多少 钱一斤就多少钱一斤。他不耐烦地说,卖是不卖的,想吃你自己摘嘛。我犹豫了一 下,终究不好意思,咽着口水往前走。没走多远,小伙子喊我,喂,你等一下!他 摘了一捧桃子给我送来。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他责怪我,水实货,又不是什么好 东西,要吃自己摘,哪个连这个都卖!我连忙说谢谢。 原来我说卖对他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不能卖呢?这么好的桃子。他说,赶场要走4 个小时,就算挑到场上, 来赶场的也是些农民,哪家没有桃树?就算没有,又哪里舍得钱来买桃子。他说着 看了一眼我腰上的手机,我觉得他一下把我的虚伪看穿了,我很不好意思。但他没 讽刺我,而是问我昨晚上在哪里住。我说在一个叫杉树坳的地方。他叹了口气,说 那个老太太可怜得很,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当年她男人在那里当兵,把他老家 说得天花乱坠,她来到杉树坳才知道,连喝口水都没多余的,挑水得到山下去。以 前家里有一个地窑,下大雨的时候把屋檐水放进去,有客人来才用山下挑来的水, 平时煮饭洗菜就用屋檐水。瓦缝里有烟尘,屋檐水是黑的,像渗过水的酱油。她特 别爱干净,来了后不再用屋檐水,而是在下大雪的时候把雪装进去,用雪水。她现 在最想的是回老家去,天天盼望老家来人接她。她想回老家去好好洗个澡,她已经 有好几十年没有好好洗澡了。我问,她回老家去那她儿子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 办,只有带着他呀。她要是早些年回去,说不定儿子根本不会疯。 她回得去吗? 不知道。 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是呀。 桃饱李饿梨拉稀。桃子是可以解饱的,李子越吃越饿,梨吃多了拉稀。 轻轻撕开皮,红色的汁液便流出来,不用嚼,轻轻一抿就化掉了。不光甜,还 有一股厚实的香气。每抿掉一个,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但我并不知道我在 笑什么。因为太软,不能放在包里,轻轻一搓会烂成一包稀汤。我一口气把它们全 吃完了,还真解饱。 恐怕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桃子了。 第三天下午,我终于到了千田。 到了千田我才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千田,而是在千田对面的杨树坪。是一个 地质小分队,他们在杨树坪找金矿。 千田和杨树坪之间隔着一条很深的峡谷,如果要走过去,至少得绕半天时间。 好在我不需要走过去,站在千田这边把队长要我传达的话传过去就行了。 不过得对面的岩畔上有人,小分队的人并不知道我要来,不可能事先站在那里 专门等我喊话。我没等多久,对面走出来四个人,他们在打石头,我看见他们手里 的工具落下去,要过一阵声音才能传过来。就像配音不同步的电影。我喝了一口水 润了润嗓子,然后放开嗓门朝他们喊。 喂,对面的大哥,你们是不是杨树坪的? 我喊了两遍他们才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往岩边走了过来。看上去很近,其实非 常远。 他问:你有哪样事嘛? 风是从他那边吹过来的,他用不着太使劲我就能听见,可我却要用双倍的力气 才能让他听清楚。 我大声说:请你转告地质队的唐明强,他老婆生孩子了,家里打电话来叫他回 去。 电话还是我们在镇上的时候接到的,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 他说,你大声点,再说一遍。 他转身挥了挥手,叫他的同伴停下来,以便能听清我喊话。 我用手拢住嘴巴:请你——转告——地质队的——唐明强,他老婆——生孩子 了,他家里——打电话——叫他回去! 由于太用劲,眼泪都出来了。喊“唐明强”三个字的时候,一股旋风突然一下 撞进的我喉咙,逼迫我把它咽了下去,它在我胃里转了一圈才咕嘟的一声跑出来。 那个农民似乎还不明白,可再要我用劲,我的嗓子就要破了。我怎么遇到一个傻大 哥? 我简单地说:叫唐明强回家! 他仍然糊涂。 他说:你找小唐呵? 我大声说:是呵。心里却在骂,就是他狗日的。 他说:小唐走了。 这就怪了。 我问: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他回家了。 他见我不明白,又说了一遍:小唐前天就回城里去了,你找他有啥子事哇? 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替我担忧起来,大声说:你找他有啥子事,你大声点说,等他回来,我一定 转告他。 我说:等唐明强回来,你告诉他,老婆生了个儿子! 喊完我才发现我喊的是废话,人家已经回家了,还不知道老婆生的是儿子?! 这不是我来千田的主要目的,为了这点屁事,队长是不会派人来的。我是想先 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然后再告诉他们一个坏消息。唐明强这狗日的,不给我告诉 他们好消息的机会,这就怪不得我了。对面那人大概没想通我会请他转告这么一件 事,哑了。这时风小了,喊起话来也没那么吃力了。 我说:还有一件事,请你转告他们,分队长说了,五一节不放假,叫他们干完 了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