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早上张桂芳气冲冲地跑到正在盥洗室里刷牙的丈夫面前。那些从水龙头哗 哗哗流出来的水声都无法掩盖住妻子从卧室到盥洗室噌噌噌飞快而有力的脚步声。 妻子偷看丈夫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而翻阅丈夫所写的小说就不一样——这是妻 子张桂芳的习惯。大学里她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甚至因为这个习惯而嫁给了这个言 必称这辈子都要写小说要把这一生献给小说事业的人。他们的认识也许带有一点戏 剧性,被误认为是作者的妻子那时候还是一位水鲜灵动的姑娘,那天她意外地得到 了一张来自于《青年小说家》杂志社的汇款单。她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她命中注定 应该得到的上帝给她的意外礼物,但礼物却不是那一笔钱,而是一个小伙子。后来 班委找到姑娘张桂芳,说是那个汇款单的主人另有其人。而通过邮局和杂志社甚至 是校团委的联合帮助,20岁才出头的才子张桂芳才重新获得了属于他的稿费。这 样,他们就认识了,恋爱了,结婚了。当然,现在妻子领取丈夫的稿费似乎也成了 习惯,而且合理更合法,还不用代领人什么的那么麻烦。谁让他们拥有完全一样的 名字呢?习惯一旦养成再去破坏很费劲,而且多多少少,妻子张桂芳在领取丈夫的 稿费这件事情上还是有一些乐趣可言的——尽管妻子认为她丈夫在写作这条道路上 已经走到了尽头,但这也不妨碍那些乐趣的产生。最近一两年那些过去经常发表丈 夫作品的刊物时不时退张桂芳的稿,妻子没有责怪那些刊物的编辑,因为她也觉得 丈夫现在写的东西越来越难看——但她还是要看,因为这是习惯。 此时她的丈夫一边刷牙一边侧脸来看他的妻子,丈夫的一脸疲惫恐怕是昨晚没 有睡好的缘故。作为一个作家,这可以理解。然而有趣的是,张桂芳进了盥洗室看 了丈夫一眼之后连怒气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前前后后把盥洗室里的每一个水龙 头都拧了一把,好像是在检查着什么。她表现得有点神经质,然后怒气重新来到她 的脸上,对着她的丈夫嚷嚷道:“你是一头猪么?你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我 就把我昨天晚上告诉你的故事……写下来了。怎么了?你干吗……咕噜噜……说我 是一头猪?”丈夫还是有一个好脾气的丈夫。 “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那么跟我讲的……” “我把它变成了一个小说而已。亲爱的……那是小说……咕噜噜……唾!”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主人公的名字也写成‘张桂芳’?你为什么要用我们的名 字?你是在诅咒我么?”妻子的发言总是像机关枪在扫射。 “不不……不!”丈夫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没有那回事。我只是感觉我不 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会遭报应——我们不是要搬家么?你知道当我听说这个故事 的时候很担心。”丈夫擦了一把脸,在毛巾背后偷偷笑了。一个写小说的人总是奉 劝自己应该多一些笑容。 “是啊,可你难道这么写下来就不觉得害怕就不担心了么?” “正是因为害怕,我才把它写下来,还用我们自己的名字。”丈夫心想,但是 没这么说,他只是说:“害怕。我想写一个恐怖小说,你知道那样更好卖。就算害 怕也要写……再说了,如果自己写的时候都不怕,怎么让读者在恐惧中阅读我的小 说?”丈夫说完一阵得意,他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虽然他也明白他是在说另外一 件事。 “昨天晚上我听你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心惊胆战寒毛都竖起来了,半天没睡着, 都是你害的。没想到你这该死的居然还把它写下来。”妻子抱怨道,这回嗓音降下 来了。 丈夫更得意了。“我们是否就不要搬家了?”丈夫张桂芳很想这么问。 “我现在更愿意把孩子打掉。”妻子张桂芳已经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丈夫没有问,妻子也没有这样说。他们很有默契。丈夫对着镜子把头抬起来又 放下去,看上去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剃胡子;妻子从盥洗室走出后到了客厅,他们房 子狭窄的空间总是令她不爽,因为一下子,她就从盥洗室来到了客厅。她非但不觉 得这样很方便,甚至对能“一下子”从客厅到卫生间或者从卫生间到客厅感到愤怒。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保持沉默。屋外的习习凉风从这个窗子轻飘飘地来 到另外一个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