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此之后,不管在哪儿,只要空闲下来,苏安林脑子里总会浮现一幅画面:拥 挤的车站,一个年轻姑娘全心投入地弹着琵琶。还有一种可能,车站很空荡,姑娘 变成了拉胡琴的老者。然而无论哪种情况,旁边总会有两三个小孩子,欢快地跳来 跳去。 这种场景,总有些似曾相识,是不是在哪儿看到过?苏安林经常问自己。 苏安林平时自己开车,因此他周末的非常之举就显得很隐蔽了。秘书何展敏有 所察觉也是两个月之后的事。因为工作关系,也因为两人从小是邻居,是同学,是 好朋友,苏安林跟何展敏挺谈得来。将事情也跟她说了。况且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可 隐瞒的。和苏安林预料的差不多,何展敏笑笑,没说什么。有空的时候,何展敏专 程去地铁站考察过,最后对女孩评价两个字:漂亮。 能让何展敏用“漂亮”形容一个女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个周末都去,不会爱上她了吧?何展敏笑呵呵地说。苏安林正整理材料,稍 微停一下,没说什么。何展敏说,那个女孩子……突然想,苏安林每周看她,肯定 有理由的,而一个男人看望女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她不开玩笑了,很认真 地说,你真的喜欢她? 不行吗?苏安林说,这是我的自由,她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何展敏说,现 在不是这个问题,那个女孩子是很漂亮,但是……你们俩不合适。苏安林说,为什 么?身份不符是吧?何展敏说,我还没这么俗吧?哎,你非逼我说出来呀?苏安林 摆摆手。淡淡一笑,说,跟你说笑的,我是这么容易爱上别人的吗?何展敏说,爱 上别人不要紧,但必须想清楚。 从何展敏表情看,她还是很担心。苏安林认为根本没必要。说实话,他对女孩 印象不深,只是想去地铁站,听地铁站的琵琶声。苏安林想,如果他有足够的钱, 如果,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会每周去那儿的。又是周末,跟以前一样,苏安林先 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听一会儿,然后奉上一百元。刚掏出钞票,那位始终沉默的 女孩突然叫道,先生,请等一等,我知道是你。 刹那间苏安林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停了下来。他也想跟这个女孩聊聊。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十八次了。女孩说。这也意味着。他们接触四个半月 了。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按照苏安林的想象,大致如此。苏安林笑笑说,是吗?你 记得倒很清楚。女孩说,我是记得清楚,你这样的人,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苏安 林突然有点激动。蹲下来,仔细瞧了瞧对方。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女孩子。 这女孩真的很好,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然而可惜的是,一双本来明亮的大眼睛, 现在却暗淡无光。 虽然我看不到,但还有感觉,你一来就能感觉到。女孩说。 苏安林不知说什么。随便嗯一声。女孩忸怩地笑笑,一手揽着琵琶,一手从背 后取出一束花,递到苏安林面前。 苏安林又是一愣。 长这么大,苏安林收到过各种各样的礼物,来自女人的也不少。当然,这主要 在成年之后,比如说领带,比如说香烟,再比如说高档红酒。收到鲜花,还是头一 回。更奇妙的是,这礼物居然来自一个盲人女孩。 略作沉吟,苏安林坦然接受了。他也实在没理由拒绝。反复摩挲着花柄,苏安 林突然说,我……可不可以……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女孩说。苏安林点点头,点完头才想 到女孩看不见。女孩似乎有感应,笑了一下,轻松地说,你猜猜看呢? 无非两种可能,天生的,或者后天发生意外。苏安林说,你属于哪一种?这时 女孩叹了口气,说,如果天生就好了,反正没见过,也无所谓。就因为从小见过光 明,所以现在才会更加痛苦。苏安林想不对,她比那些天生失明的人幸运多了,至 少还见过。但考虑这么说也不合适,于是说,你是得了疾病,还是遇上了车祸?女 孩说,都不是,是大火烧的。接着女孩讲起了那场大火,发生在父母工厂里,当时 她10岁,一辈子也忘不掉。大火过后,父母离开了,而她也失去了双眼。 当时没有治疗吗?苏安林说。女孩说,治疗了,脸部身上皮肤烂得厉害,先进 行皮植手术。至于眼睛,经济负担不起,而且因为延误了,医生也说希望渺茫,结 果成了现存这样。 如果能重新选择,就算皮肤烂得一塌糊涂,我也先把眼睛治好。女孩悔恨地说。 苏安林没听清楚,只默默地想,想象那一场大火,仿佛烧在自己身上,烧死了 所有的亲人。他沉默许久,抬头凝神女孩,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请女孩吃 饭。谈不上什么目的,苏安林只是想跟她吃顿饭。 应该想得到。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女孩感到很惊诧。此外,女孩还很激动, 激动之后,毅然拒绝了。这同样是意料中事。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经历了太多的波 折。就会变得异常谨慎,不会随便跟异性一同吃饭的。即便这只是件平常事。即便 她是个盲人。即便你给过她很多帮助。 女孩有自己的苦衷,不想因为一顿饭让人觉得自己轻浮,或者产生其他的联想。 你别误会,只是吃顿饭而已,绝没别的意思。苏安林说,你不会这么小气,一 点面子都不给吧?紧接着苏安林又解释一番,企图让她明白,自己并无歹意。在对 女孩的劝说中,苏安林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耐心,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结果不 用说,女孩改变了初衷。苏安林说,那好,明天我开车接你。 我不喜欢坐车,我们走着去,可以吗?女孩诚恳地请求道。 当然可以了。苏安林说,我就怕现存的女孩子走不了路,这样最好。女孩幽幽 地说,我没这么娇气的。苏安林心里一沉,很不是滋味,不说这个,约了个时间, 地点在一家很大的酒楼,离地铁站不远。这是女孩的意思,也是苏安林的意思。坐 在窗口,看着外面的行人,也是一种享受。 午餐进行将近三个小时,两人谈的内容很多,苏安林努力避开女孩的伤痛,只 说开心事,逗得女孩呵呵地笑。临近尾声时,苏安林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 一下。女孩说,你说吧。苏安林说,我想帮你医好眼睛,但没把握,愿意试试吗? 女孩“啊”了一声。 对于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来说,能够恢复视力,无疑是个天大的诱惑。女孩一 阵兴奋,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心想毕竟跟人家不熟,这么麻烦,有什么理由呢? 算了吧,过了这么多年,恐怕根本治不好了。女孩终于说,我不敢抱什么幻想, 也不想再给您添麻烦。对此苏安林却不同意。苏安林说,你是后天失明的,治愈的 可能性很大,我认识几个优秀的眼科医生,他们肯定能帮忙。女孩仍犹豫不决,苏 安林又劝道,试了总归还有可能,不试呢,就永远没有机会。 这要花很多钱的,我怕……显而易见,女孩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放心吧,钱不成问题,这个我想办法。苏安林说,你不用谢我,也无须顾虑欠 我什么,我只觉得这样做很开心,而且……等你的眼睛好了,还可以赚钱还我,是 不是? 在苏安林期待的目光里,女孩点点头,笑了。那几天女孩非常开心,天天盼着 医生,盼着眼睛好。然而等了两个星期,医生始终没有出现,女孩开始失望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苏安林。苏安林没有食言,给女孩找了最好的眼科医生,只不 过距离他们午餐时间长了一点。女孩几乎要绝望了,这时医生辗转打听,适时来到 她面前。女孩住处无法治疗,医生查看一番,将她带到医院里,然后进行了一次惊 心动魄的手术。从头到尾,手术足足花了三个小时,医生气喘吁吁,很疲惫,声音 里也透着一丝兴奋:两个月后看结果。 结果出来后,证明手术相当成功,女孩取下纱布,眼前一片光明。她起初显得 很平静,突然大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