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谭亚东在大同小镇呆了两天,收获不小,初步确定这里就是电视剧的主要景点。 他给导演打了个电话,简单介绍了小镇上的情况,说这里是理想的拍摄地,他强调 说,不光是环境不错、景观古朴,关键是这里的氛围,这里的氛围太符合剧情了。 导演在电话里初步认可,让再深入摸摸,发掘些民间文化的矿藏,这个剧用不完, 还有下一个剧嘛。导演关照,还有女演员的事,也要用心物色。导演说:注意原生 态,这你是清楚的。 谭亚东回到自己的小楼居室里,发现床上摆着一叠干净衣服,是自己换下来胡 乱扔在床下那些,想不到她们已经拿去洗好,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一股肥皂的清 香味,城里人的衣服谁不是洗衣机里搅出来的,这股肥皂的香味可是久违了。谭亚 东正愣着,赵秀娟来了,说要去乡下村里收山货,问谭老师要不要买点什么土特产, 她可以帮忙捎回来。她们已经知道谭亚东是来拍电视剧的,母女俩已经尊敬地称呼 他为谭老师了。谭亚东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整装出门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小镇新鲜又干净,上山的小路也新鲜又 干净,露水还挂在草叶上,发出一种湿润的淡淡的腥气。季节已经过了中秋,但山 上的树木草叶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真的让人感觉到有一股旺旺的地气。出了镇子, 谭亚东才注意到,赵秀娟今天稍稍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大领的花格子女装,头发 也用皮筋扎起来,束在后脑勺。她这简单一收拾,人就立即变了,有点云开日出的 模样。谭亚东认真地目测了一下,想了想,问,秀娟,你高中毕业吧?赵秀娟答: 读到高二。谭亚东问,秀娟,想不想当演员?赵秀娟惊讶万分:我当演员?谭亚东 说,是,当一个配角,戏也不算少。赵秀娟说,谭老师,真的呀?谭亚东点点头。 赵秀娟咯咯咯地笑着弯下腰去,蹲在路边的草丛里起不来。谭亚东说,你笑什么? 赵秀娟说,你逗我呢。谭亚东恼了,我逗你干什么? 真的?赵秀娟走几步问一遍,谭亚东索性不回答了,只说,真的假的随你便。 赵秀娟的步子慢了下来,眼神开始张惶起来,像黄昏时找不着窝的小鸟。谭亚东被 山上的景致吸引过去,拿出相机横着竖着拍起来,把赵秀娟忘了,后来翻下山坳, 沿着一条小溪走,谭亚东才发现,赵秀娟几次在溪水边站住不动,借着水面照自己, 谭亚东一边看了,差点忍不住要窃笑出来。 他们在村子里什么也没收到,赵秀娟整个人心不在焉,和别人讨价还价十分离 谱,货主骂骂咧咧地,说埋了烧了也不卖给你们。赵秀娟也不恼,别人说什么她都 没听见,是一副罕见的温温的笑脸。谭亚东当然也不懂,以为这乡下的生意本来就 这么难做。他们象征性地转了两个村子,什么也没买着,便往回走。路上,看见赵 秀娟情绪不坏,谭亚东没话找话说,提起了那个什么“驼子”?赵秀娟的脸一下子 红得像块染坏的布。 让赵秀娟叙述这件事是困难的,她断断续续、吞吞吐吐让谭亚东大概了解了基 本事实:那驼子姓王,是邻县一个贩生猪的老板,来店里住过几回,就有了要娶赵 秀娟的意思,托人过来说过好几次了。那驼子不光残疾,而且还大了赵秀娟十几岁。 赵秀娟和她母亲本来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那人传过话来说,要是赵秀娟嫁过去, 她死去的老爸几年前负的几万元债务他可以代为偿还。她母亲这几年被人逼债害得 苦不堪言,就咬牙答应人家了,而且反过来向女儿施加压力,为这件事,母女俩吵 了好多天了。赵秀娟说,她决不会嫁给驼子。她已经够丑够糟践的了,一辈子没人 娶她也不会嫁给驼子,就是去讨口要饭她也不会嫁给驼子。谭亚东说,谁说你丑了? 真是瞎说。赵秀娟破涕为笑,但不相信谭亚东说这话是真的。 晚上一起吃饭,谭亚东又重提了演员的事,让赵秀娟做个思想准备。赵秀娟手 上的筷子夹不住菜了,她惶惑地问,谭老师,我行吗?谭亚东说,当演员又不是上 月亮。认真、好学就行。桌子的菜汤弄洒了,赵妈狠狠白了女儿一眼,赵秀娟没表 示不满,拿了搌布来,一声不响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几天,谭亚东开始和镇政府联系拍摄场地和有关需要配合的事宜,中 餐晚餐都在镇政府吃,天黑了才回到小店里,洗了洗脸,拿出分镜头剧本,准备把 需要外景的段落标示出来。刚动笔,门被轻轻地极有节制地敲响了。小饭店母女俩 敲门从来都是直通通的,无遮无拦,这样文雅地敲门会是谁呢?谭亚东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赵秀娟,两天没见,人变了个模样,与第一次见到她时相比,判若两 人。赵秀娟来,送一包刚下树的小金橘,在房间里站了站,什么也没说,又下去了。 谭亚东从文稿上分过神来,才发现赵秀娟走了,金橘放在小桌子上,发出新鲜的香 气。思忖片刻,谭亚东才醒悟过来,一拍脑门,唉,真是混账!人家赵秀娟可是精 心设计,特来展示给他看的,怎么能不予置评呢?混账!真是混账! 第二天早上,谭亚东故意晚些走,准备在小店里吃一碗清汤面,见了赵秀娟, 再把昨晚的错误弥补回来。小食店早上是十分清静的,来吃早餐的人不多,有人来 买了油炸米糕,用塑料袋拎着走了。赵秀娟不在,是赵妈给他做的清汤面,碧绿的 葱花漂在汤面上,香气扑鼻。赵妈放下面碗,没离开,坐下来了。谭亚东一边吃面, 一边听赵妈说话。赵妈说,谭老师,早就想跟你说说了,赵秀娟这个女儿不像话哩, 都过了二十了,也不谙世事,憨犟。她起身端了一小碟泡菜过来,又接着说,她爸 死了几年了,丢了一屁股的债不说,我又摊着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鬼女,我拿她怎 么办哟!赵妈说着眼圈就发红。谭亚东问,她今天不在店里?赵妈怨说,你看呢? 这几天就更不像话了,活也不想做了,呸!想精想怪地打扮起来。也不想想,再打 扮马粪还是马粪、狗屎还是狗屎。谭亚东捏着筷子打了个呃,赵妈才发现说话不妥, 由怨转笑说,看我说的,影响你吃面了。你吃,你吃。 谭亚东临走时赵妈告诉他,赵秀娟进城去了,说是去做头发,赵妈说,那鬼东 西这几天已经疯了!谭亚东忍不住扭过头去笑。 赵秀娟从城里回来了。她那个夸张的发型、那双厚底砖头鞋、那一身合理不合 情的妹仔服,搞得一惊一乍。小镇上的人看见她从街头走过,都叫:哇噻!鸟蛋里 孵出只鹅来了!街两边看的人一多,众目睽睽下,赵秀娟都不会走路了,一点节奏 感没有,心一乱,不小心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快到家门口那段,她几乎是连蹿带 逃了。谭亚东回到小店时,赵秀娟揉着脚脖子,有一句无一句地和她妈吵嘴:她妈 说她成妖精了,已经没人形了,赵秀娟便还嘴,妖精有什么不好?比癞子好!比野 猫好!比野猪好!她说话打着点子,头上新做的发卷儿便一跳一跳。赵妈边洗碗碟 边数落,裹了身狐狸皮,你以为你就神仙了!你就上天了?赵秀娟从凳子上跳起来, 正准备还击,一眼看见谭亚东走过来,突然噤了声,脸便红了。 谭亚东准备用择好的词来夸夸赵秀娟,但赵秀娟这一彻底改头换面,还是让他 吃了一惊,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说批评的话,一个姑娘刚刚树立起来的 面子,比鸡蛋壳还要脆弱。他把肚子里的词汇重新组织了一下,恰到好处地肯定了 赵秀娟的变化,不错嘛,秀娟,你看看你看看,都换了一个人,让人认不出来了。 赵秀娟说,谭老师,别敷衍我,你看看这头发,颜色还可以吧?谭亚东不便置评, 推托说,剧组的造型设计过几天就到,他是行家,让他替你设计设计吧。 晚上,赵秀娟到小楼上来,谭亚东给她讲了当演员的基本要求,把剧情梗概拿 给她,要她先熟悉熟悉。谭亚东说,先做些前期准备吧,具体的排练拍摄要等剧组 到来再说。赵秀娟认真起来,问,前期怎么准备呀?事实上谭亚东也说不准该准备 些什么,便往大概里说,比如练练表情,到时候该笑得笑,该哭得哭,还有要注意 一下形体,要符合剧情的需要吗,比如太胖了就不行,要减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