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辛眉那次外出,走在一些陌生的地方时时地想,此时介在做什么?有好感的生 命与生命之间本能的接近的愿望是那么强烈。然而她不。克制住自己,不打他的电 话,疏远他,是她最强大的自尊。不爱对方,是最坚强的自尊。自尊是人的壳。问 题是人是要感情呢还是要自尊?她掐断了所有的通信工具,要将自己藏起来,让他 找不着她,这时她有一种莫明的快意,然而,也许他并没有找她。 那天,辛眉一个人爬一座著名的山,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她向空中张开手臂, 微眯着眼,有一种远离人烟的感觉,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刚才打开手机看时间,忘 了关机。辛眉看着那个号码,恍惚间竟然未想起是谁。她看着山下的远处,有一个 人起码在此刻心里是有她的。辛眉的心里一阵难受,眼泪缓缓地流出来,毕竟,毕 竟有情感,是什么横亘在两人之间?有些东西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横竖他又缺不着女人!”辛眉忽然就升起一阵愤恨,“他稀罕她的情感么? 丝毫也不!压根也不。在他和其他女人交往的时候,想到过她么?”然而,其实也 是恨不起来的。 在山脚下,辛眉看见一个年轻的黑人一个人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夕阳西下的 远方,整个身影透出一种迷茫。他在想什么?他遥远的家乡?他家的门口上是否种 着花?因为从来未这么近地看过一个外国人,辛眉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忽然转过身 来,看了辛眉一眼,美丽的大眼睛里透出深深的孤寂和渴望与人交流的愿望,辛眉 一下子就被那眼神碰伤了,急急地走开去,坐在一个树墩上,头伏在膝上久久地哭。 他触动了她的孤苦。她是容易被感动啄伤,被柔软啄伤的。她想起那句话来,柔软 比坚硬更容易击中一个人。 她在车站上看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恍惚中听到一个和介相似的声音,她的胸 中一下子涌起一阵汹涌,往前紧跑着,然而不是,千人万人里,只有唯一的那个人 才有的唯一的声音呵。男人不是日子,一个去了,另一个又来了。 她看见一些异地的花在开,忽然就升起愿望,想采一些花瓣从信封里寄给介, 寄给他她所有走过的异地的气息,那是她原本有的浪漫和多情。在他的感觉里,她 要表现得丝毫也不爱他,绝不爱他,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心,那里的草恣意纷乱地 生着。 辛眉外出回来便病了一场,大概因为旅途的疲惫和受凉。 到了那个时刻她才发现,偌大一个世界,她竟然没有一个朋友。她躺在租来的 小屋的单人床上,想象着,如果她此时能抓住介,她一定会把头枕在他腿上,无言 地、久久地流泪,她心中有太多的压抑,那是她随手能抓住的唯一的一丝安慰和温 暖。然而她不会在这些时刻让他看见她,因为病中的脸色是这样憔悴,她宁肯一个 人苦熬着分分秒秒,也不能让他看见她憔悴的面容!但只这一点,他原本就不是她 的亲人呵。 辛眉看所有经典的爱情故事,都是不沾一丝尘埃的氧气瓶里的爱情。是人们羞 于、耻于正视这些存在,还是她变得太不堪了?她的生命里已稀薄了古典、纯情和 无私奉献这些美好的品行?他曾引导着她,以火热的激情投入到生活中去,而她, 只注重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她原是个目光短浅的、小家子气的人么? 一个男人的丰厚呢?从他的身上学一些东西,那是对一个女人真正的营养。他 原是博学而多才的,只是不媚俗。说起来一个女人的真正成长,也就是由她结识的 男人所决定的,不堪的男人,是对女人灵魂的污染,而美好的,是对女人的淘洗和 提升。 况且,她的克己是否会让他对她失去弹性,将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任何人都 没有兴致和力气向另一个人显示自己的美好,如果他对这个人再无兴趣。到了那个 时候她怎么办?男女之间的感情像人的生命,一旦死了,什么法子都救不过来了。 到那时她再怎么急都没用了。异性对自己不再有好感,难道不是一个人最虚弱之处 吗? 当病好了后,辛眉便决定妥协了。向自己的妥协,向自己生命里真实需要的妥 协。对于男人,她得珍惜了。不是吗?在这个人烦人的年代里,有人对你心怀善意 和好感,是多么难得。 辛眉回味着他声音的余韵,那么纯良、仁爱、温厚。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几乎 完美无缺,然而她不去爱。况且,他尊重她,真心喜欢她,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她知道。 或者,辛眉真受触动的是那个下午,她无意中在一个画展里看见了介新绘的一 幅画,她站在画前,被纯粹的深邃艺术的美,所久久地攫住,那是介生命中最精华 的部分,即便它的定价也不高,因为介的画的市场价不高,然而但凡有一颗敏感心 灵的人就知道,这是一副多么好的东西。辛眉扭过头去透过画廊的玻璃窗冷眼看一 眼外面的街道,虚荣、喧嚣的市声,很多东西像深秋的树叶般纷纷落去,都成了泡 沫、渣滓般的漂浮物,包括她自己人性里的某些不堪。那是真正的美所产生的力量。 是的,那个下午,她终于被一道闪亮的光所击中,那曾是她生命的基调。人生 的挫折将她整个人都扭曲了,她已被污染了太久太久。她的心中兀地升起一种纯良 的志气,那种提升自己的力量,当人那么沉重地靠在别人的肩膀上时,自己的力量 便消失了。做一个坚强、能干的,能控制自己的人。从内心凝聚起力量来,自己面 对和争取一切。 当一个人把丑陋的东西当成自然合理的,就说明她的骨子里已被丑陋浸透了? 她要让她的生命里重长出美好的东西来!纯情,唯美,不世俗,对美好的男人,对 真正的情感妥协,不在乎孰胜孰负。就像他曾经说的,即便现实是斑驳不堪的,我 们也得向美好的方面努力。说到底,有什么比彼此间强烈的吸引更真实? 一个好的男人对女人,就像择掉韭菜里枯黄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