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独自坐在橄榄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我想我这时的样子可能有点像流浪的野猫, 专心舔着冰山牌奶油冰棍。我的脚上穿着拖鞋,融化的奶油汁滴滴答答落到我的脚 上,引来了馋嘴的蚂蚁。起初我没在意那些爬到我脚上来的蚂蚁,后来当我感觉到 两只脚上有了轻微的热辣感时,我才意识到脚面上已经聚积了一层黑压压的蚂蚁, 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头,把脑袋塞在裤裆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蚂蚁在我脚面上 忙碌。我不再吃冰棍了,而是把融化的冰棍汁顺着脚腕子往上滴。我看见蚂蚁们往 上爬,一拨一拨,一溜一溜,链条转动一样从青石地到我脚面,再从我脚面到腿上 来,乍一看乱哄哄,仔细瞅上一会儿,就会感到这些蚂蚁的运动其实都很有次序, 看不到加塞的和胡冲乱撞的。哪来的这么多蚂蚁呢?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脚面和小 腿上有点胀了,像是腿里的血管正在发炎。我呵呵了几声,捏起一撮蚂蚁,送到眼 前看了看,又嗅了嗅,蚂蚁们都是奶油味的。我把这一撮浑身奶油味的蚂蚁放到脚 面上,觉得很好玩,尤其是那股说不明道不白的胀劲,让我有了舒服的感觉,于是 就把手里的半根冰棍送到嘴里咬住,腾出两手索性把两条裤腿撸起来,一直撸到了 大腿根儿。我把剩下的半根冰棍揉搓碎了,抹到刚露出来的两条大腿上。呵,蚂蚁 们疯了,成群结队地往上爬,我的两条腿,没一会儿就给蚂蚁覆盖了,黑茸茸很有 粘性的样子。那股难言的胀劲,忽然在皮肉里挣扯起来,我一激灵,四肢就麻透了, 胀劲儿忽起忽落,像是注进了好多水,两个拳头也攥紧了,嘴唇哆嗦着,嘴里呵呵 地出着怪动静。 不知玩了多长时间,我才把心收回来,往正事上贴,接着琢磨父亲给我揽来的 那个活。昨天在晚饭桌上,父亲跟我说付泽旭的宝贝女儿付杉的事时,脸色有点犹 豫。父亲说吕健,有人要给你一个当孝子的机会,你要是能办明白,你老妈的一个 心愿,差不多就能开花结果了。听了父亲的话,我直皱眉头,问父亲母亲的心愿是 什么?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妈就想着进华都宾馆找份体面的工作。在母亲看来, 在华都宾馆那种地方扫大堂或是蹲洗衣房,都不是一般人能抢到手的工作。母亲失 业后,曾让父亲去找过付泽旭,付泽旭是华都宾馆的总经理。付泽旭在80年代的时 候,跟父亲在一个厂里,当过父亲那个车间的副主任。那次父亲去找付泽旭,付泽 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叫父亲等话,结果父亲一等就是两个多月。后来母亲沉不住 气了,背着父亲提心吊胆地闯进了华都宾馆,费了将近一上午的工夫,才见到大忙 人付泽旭。付泽旭多会应酬呀,他打发父亲时不费吹灰之力,哄我母亲回家那还不 是一眨眼就能搞定的事。母亲在家等了一个多月,等得惶惶不安,等得磨磨叨叨, 等得六神无主,把父亲的心情也弄得一团糟,只要母亲一跟他提华都宾馆,他就一 副气哼哼的表情,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看付总那天的样子,不像是不给人办事的 人。哎我说,咱是不是给付总送点礼呀?父亲翻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送什么都 白搭,谁让咱得罪过人家呢?哼,要我说啊,当初你就不该动去华都宾馆的念头! 我明白父亲的这股怨气是冲什么发的,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在付泽旭自己开的 那辆黑色蓝鸟车上使过坏,那时的付泽旭还没有搬家,就住在我家前面那栋楼里。 记得是个晚上,我在回家路上看见了付泽旭的蓝鸟,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就用钥 匙在车门上狠狠划了一道子。转天中午,父亲一进家门就逼住我审问,问我昨天晚 上划没划谁的车门,我心里一阵哆嗦,但嘴上死活不认账。父亲伸手说,把你的钥 匙给我。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掏出了钥匙递过去。父亲挨个钥匙看,当时我还没 反应过来父亲要从我的钥匙上找什么,当时我就是心跳过速。父亲拣出一把黄颜色 的钥匙,举到眼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用右手小拇指盖,把嵌在钥匙凹槽里的黑 漆沫子刮出来。我的头顿时大了,我没想到父亲还有这一手。那回父亲把我的鼻子 打出了血。 人活在这个世上,谁都有跨不过去的坎儿,如今活得风光的付泽旭也是一样, 他要是事事都能摆平,也就求不到我头上了,我可是个问题青年,高中没念完就被 学校开除了。换句话说,付泽旭在他的圈子里可以活得呼风唤雨,可是在她女儿付 杉的世界里,他那套为人处世的哲学就不灵了,钱使不上劲,关系网抖拉不开,面 对女儿的麻烦他不知道怎样解决才能平安无事。 付杉被她上一年级的一个男生缠上了,陷入恐慌之中,学习成绩一路下滑。那 个男生的外号叫蟑螂,我在校时这家伙还是一副不成气候的样子,每次见了我都健 哥健哥喊着,我根本就没工夫把他放在眼里,低一个年级在我这里就等于低一辈。 父亲说付泽旭找过蟑螂的父母,也找过学校,但都不管用,反倒惹得蟑螂隔三岔五 就往他们家里打电话,付泽旭或是他妻子接了,蟑螂就会不软不硬地说,叔叔呀阿 姨呀,怎么我跟你家杉杉交流交流也犯法吗?要是付杉接听了,蟑螂就会来几句肉 麻的话,把付杉刺激得脸颊绯红,浑身哆嗦,不敢开口,后来竟吓得不敢接听家里 的电话了。这时又火又恼又愁的付泽旭,打算报警,或是找几个社会上的闲散人员 收拾蟑螂一顿,但他那同样愁得要命怕得要死的妻子说这样不行,现在的学生哪能 随便惹呀,都成帮结伙的,祸害人的手段叫你想都想不到(我一直怀疑付泽旭妻子 在说学生这不好那不好时,很有可能跟丈夫提到我,并举出我的几桩恶行来),收 拾不住的话,咱家杉杉,就等着遭殃吧。据我父亲说,想到让同龄人以恶治邪,求 我出面摆平蟑螂,就是付杉母亲的意思。那天父亲问我,你在校时的臭名声,在蟑 螂他们这一届里还管用吗?我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这个问题,我只是问父亲到时付 泽旭是不是肯定让母亲进华都宾馆,父亲想了想说,他倒是没给死话,不过那意思 是出来了,像他们这种人,现在不都是这么说话办事嘛。我想想说,老爸,咱可别 再叫这个付总给涮了。父亲盯着我,一脸怪里怪气的表情说,就算他敢泡我泡你妈, 我想他也不敢泡我儿子的,你说呢?我瞅着父亲有些得意的脸,乐了,我心说人什 么时候最乖最可爱,就是他站在你面前有事求你的时候,父子之间也一样。父亲又 换了一脸思考的表情说,吓唬吓唬就行了,别动真格的。 付杉的轮廓,在我的记忆里还算清晰。她上初一的时候,就有了漂亮女孩的坯 影,身材好,皮肤好,走路端庄,眼神含蓄,看上去性格有些内向,似乎正在往东 方淑女这条路上走,很是叫一些男生着迷。另外她的学习成绩也拔尖,这就使得老 师们对她的印象也都很好,一有机会就表扬她。那时我想,等我将来找老婆,找个 像付杉这样的也就不亏什么了。我曾说过,我在学校里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打架,假 如我那时再好色的话,我跟付杉之间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了,别忘了那时的 我是谁呀,我那时是真折腾呀,打起架来也是真玩命,老师们可都在背后说我是亡 命之徒,我的校园知名度要比现在的蟑螂高多了,所以说那会儿我要是动了心的话, 还管你付杉怎么想,我打算圈住你,你就只能是没地方躲藏的小猎物。 直到我打算回家时,我的两条腿上还爬着数不清的蚂蚁,就像是套着黑色长筒 毛袜。不过这时我的两条腿,似乎胀过头了,几乎没有了知觉。我动用意念让两条 腿活动了一阵子,之后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我没有把腿上的蚂蚁拍打掉,我要带 着他们走。我小心翼翼地挪动两腿,走路的怪样子,很快就把来往路人的目光招到 了身上。当我走到小区西门时,一个遛狗的中年女人,许是看出了我腿上的黑东西 是蚂蚁,加之她平时可能也惧怕蚂蚁,就捂着嘴尖叫起来,惹得她牵着的狗也冲我 汪汪。我朝狂叫的狗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撒腿就跑,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冒 泡似往外吐着啊——啊——啊。腿上的蚂蚁们四处飞溅。我听到身后追来话音,谁 呀,神经错乱了吗?他拎包了吧?我的天呐,他身上有好多蚂蚁,吓死我了!我没 停脚,嘴里也还在不停地啊——啊——啊——我真像是吃错了药,疯疯癫癫一口气 跑到了家门口。我佝偻着腰,气喘吁吁,扶住单元门低头一看,腿上还有蚂蚁,就 东一巴掌西一巴掌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