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决定回家,哪儿也不去了。父亲显然没想到我能回来,他盯着我看了半天, 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很惶惑也很难受。父亲哑着嗓子说,都怪我没出息,是我害了 你呀!我受不了父亲的这个样子,我更习惯他在我眼前面红耳赤大喊大叫。我想安 慰父亲几句,但我这时的嗓子眼,涩得发紧。父亲抬起头,皱着两条扫帚眉,搓着 手说学校,也找付泽旭了解情况了。他都跟学校说什么了?我看着父亲问。父亲避 开我的目光,脸色很犹豫,拐过我的问题吞吞吐吐地说,唉,哪个做父母的……也 不容易呀,尤其是做像付杉这样学习好长相好女孩的父母,就更不容易了,付杉这 孩子,可不怎么随根呀!说到这父亲顿了顿,快速地扫了我一眼,接着往下说,刚 才付泽旭来电话,我跟他说这件事里头,没他的影子,咱把田家孩子伤了,咱这是 管了人家的一件……闲事。从父亲的表情和口气上,我能猜到刚才付泽旭在电话里 跟父亲都说了些什么。现在事情已经闹出了学校的门坎,闹出了付泽旭当初无从下 手的学生世界,精明老到的付泽旭对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就又有了他做成人的可靠 预见,就又有了操纵事态进展的种种打算。从我刚才给他打那个电话来说,付泽旭 很容易想到我要是跑了,对他的家庭来说就等于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他肯定想我 在外边会时常拿这件事来敲诈他,甚至还会想到我一旦狗急跳墙了,就有可能打他 女儿的坏主意,所以说他现在不会像我父亲这样希望我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 先躲躲再说,他希望我做的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座小城里,随时把祸事扛上肩头, 走到最终解决这件事情的某一个地方,而且他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中,最好不要受到 牵连和伤害(就算受到牵连他也有能力摆脱)。其次再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这么不 明不白地跑了,对他女儿付杉的影响也不会小,鬼知道到时都能传出什么乌七八糟 的话来。说句心里话,那会儿我不打算跑出去躲着了,跟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再给付 杉找麻烦有很大关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呵护付杉),要是单冲着付泽旭,我没 准就躲起来了。 父亲一直在用眼角余光偷看我,惹得我这肚子里一下子就装满了怨气,我想我 得刺激刺激父亲,我说明天我去自首,就说这件事是付泽旭花钱雇我干的,我不得 好他也别想舒服,咱们鱼死网破。听了我这番话,父亲那两只湿叽叽的眼睛顿时瞪 圆了,又叫我重温到了他每次发火前的那个预备样子。但这一次我做得很不像他的 儿子,我毫不示弱,甚至有点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们的目光绞在一起也就几秒 钟吧,父亲就败下阵来。父亲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跟你说走远点走远点,你说 你回来干什么呢?我想这一刻父亲是为难了,在他的儿子和一个叫付泽旭的人之间 为难了。然而我所想到的问题在现实面前还不到位,父亲这一刻的心态远比我想的 要复杂,我听到了父亲的抽泣声,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因为我对父亲发出的这种 声音太陌生了。我很难过,真的是很难过,原因是我亲眼看见我的父亲在这件事上 流出了眼泪,这对我来说不能不是一种空前的震撼!想想呀,我从小长到这么大, 父亲什么时候为我流过眼泪呢?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我打别人,但我也是经常挨 打呀,我也曾有过委屈和病痛的折磨,但我的父亲……直到父亲粗糙的手掌触到了 我的脸上,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哗哗地流泪。我拿开父亲的手,死死地咬着嘴唇。 我很大人的派头跟父亲说,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办,也能做好,你就不要掺和 了。我往付泽旭家里打电话,电话占线。我找来付泽旭给父亲的那张名片,打了付 泽旭的手机。手机开着,响过几声后就有人接了。我告诉付泽旭我这会儿就在家里, 不准备回避这件事了。要不说付泽旭不是一般人呢,我打这个电话的意思他一下子 就领悟到了,我感觉他的声音都有点激动了,他说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说付 叔是见过世面的老总,踩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要多,我想先听听付叔的想法。不 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付叔,就是在这件事上,我百分之百承担法律责任。付泽旭沉吟 着说,付叔真的没想到你会把事情闹得这么不好收拾,不过呢……你既然这么说了, 那你付叔就承担田家的医药费和其他相关费用吧,到了这一步,你付叔也就不心疼 钱了。我心说去你妈的吧付泽旭,你少跟我装蒜,我尽管还不到二十岁,但也不会 像你想的那么嫩,那么好唬弄,我冲着话筒哈哈大笑,我看见父亲满眼惊愕地望着 我,于是我又大笑了好几声,都笑出了眼泪。那边的付泽旭,肯定也被我的笑声惊 吓了,我听到了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我明白自己随心所欲的笑声,对付泽旭来说就 是暗藏着万种杀机,他的社会经验和处世本领是对付不了我这串笑声的,其实我的 这串笑声比狗屁还没味。付泽旭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他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 求,要是有的话他会认真考虑的。我这才用理直气壮的口气告诉他,等我付清了法 律上的责任后,我母亲必须去华都宾馆做事。付泽旭沉默了,但从话筒里听他的呼 吸,我感觉他是很乐意接受我这个要求的,他没有马上表态,说明他此时又把我当 成像他那样的大人了,在玩着讨价还价技巧。我又笑了,但这一次没有笑出声音来。 付泽旭说,这个事你就放心吧小吕,其实我一直想着这个事呢,要是有合适的机会 我早就把事办成了。我心说你放狗屁,你是谁?你在华都宾馆里吐口痰,都能砸出 坑来!我说付叔那就让你操心了,这样的话我就是因这事进去了,也安心了。 蟑螂父母对我不依不饶这我能理解,就是他们不报警,我也准备在适当的时候 去自首。因此说那天两个警察到家里来抓我时,我表现得比父亲还镇静,我没有吓 得跟三孙子似的,我只是心跳得有点快,我只是有种难言的悲伤。一个岁数大一点 的警察认出了我,说小轮车,原来是你小子。我一听到小轮车几个字,我就再也忍 不住了,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没有给我戴手铐,认出我的那个警察拍拍我的头说, 走吧孩子。我心里一阵热乎,我感觉警察的口气和动作都很有人情味,他好像是把 我当成了他的儿子。下楼时年轻一点的警察小声对我说,先暂时拘留,以后怎么处 理,得看你伤的那个人的具体情况。我哽咽着说,那个人叫蟑螂,他的眼睛肯定完 蛋了……叔叔,蟑螂要是变成了独眼龙……我得进去几年?年轻的警察瞪了我一眼 说,什么叔叔,叫我警察好了。这时在我身后的老警察说,弄好了也就是一两年的 事。哎我说小子,你玩小轮车,玩了多长时间?我看你的水平,比电视上的外国黑 小子不差啥。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我父亲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付杉转学了,原因是学校里 的风言风语太多,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还认为我把蟑螂打成那样,是因为蟑螂 强行睡了一直主动跟我睡的付杉,而我进来也是付杉她爸借刀杀人报私仇,托张三 找李四走后门把我送进来的,等等。然而付杉转了学也没能躲过流言蜚语的攻击, 有些话,有些猜测,说得甚至比她逃离的那所学校更过头,搞得她都有点精神失常 了,不得不中途休学。后来有一天,付杉从十二层楼的阳台上掉了下来。有关她付 杉的死,外面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自杀,一种是意外事故。那天父亲问我怎么看这 件事,我心乱如麻,我脱口说看个屁,你回去吧! 一次我在一个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的地方梦见了付杉,打过招呼后她闷闷不 乐地告诉我,其实人死了也很无聊,问我近来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讲几件给她 听听,我想了半天才对她说玩蚂蚁最爽,她好奇地问我玩蚂蚁怎么能爽?于是我不 顾及她爱听不爱听,就把那天在橄榄广场玩蚂蚁的奇特感觉,添枝加叶地讲给她听 了。当我问她是不是很爽的时候,她无比开心,说蚂蚁太可爱了我也要蚂蚁咬我。 我乐得手舞足蹈。然而她这时眉头一锁,抱怨说自从她离开人世,她就没再见过蚂 蚁。我一听这话,赶紧套近乎说,回头我给你抓一些蚂蚁来玩,尝尝蚂蚁咬的那种 滋味,比我玩小轮车还要酷爽!付杉脸色羞涩地盯着我说,你还去抓什么蚂蚁呀, 我看你就是一只大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