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具店柜台前聚集了一大帮年轻人,烟花烫玲珑可爱像苹果般圆圆的头就从青 绿、淡蓝和桃粉三色相间的包包上方探了出来,有位女生见它那副看东看西、憨态 可掬的样子,情不自禁有感而发,走上前来细细抚摸着烟花烫,同时也思念起了自 己家的那只小狗狗。这帮大学生来自附近的一所航空大学,是专门学习如何驾驭着 飞机上天而最好别在跑道以外的地方降落的人,他们刚刚听完一堂来自于一个真正 飞行员的讲座,趁课外时间来选择一些厚实而有仿皮封面的笔记本,这样的本子不 会在反复翻阅中变软变薄。醉美买了一只深红色封面的日记本,背景是被晚霞映成 赭红色的大漠,一位旅人手牵着骆驼正在行进中,因为是远景,看不出旅人的面部 表情,但是感觉他很执著、很深情。上次她买的是一只绿色缎面的,拦腰还系着一 条粉红丝带,微微闪着亮光。 烟花烫身高18CM,体重不足2.0KG ,还没一台笔记本电脑重,醉美通常用一只 手提包就可以拎着它到处走。第一次出席有罗辉在场的正式家宴,醉美和烟花烫在 客厅里坐等着当食客,厨房时不时传出罗辉和席帅有说有笑的忙碌声,“喂,怎么 凉拌西红柿和凉拌黄瓜都放的是糖,”罗辉说,“我们应当问问烟花烫喜欢吃什么。” 看来席帅是很有准备的,单是烟花烫喜欢吃的东西他就准备了半张桌子,烟花 烫依然保持了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很中立的姿态,不让他们靠近它。它只是对客厅里 那只大水族馆里的鱼产生了兴趣,绕着鱼缸转来转去,琢磨着鱼儿们怎么样在水里 吃饭和睡觉。 罗辉穿了一条窄窄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无袖的T恤,醉美看到他的浅啡色西装 挂在一进门口的衣架上。他坐在醉美对面,手脚麻利而轻柔地斟酒,并把餐巾纸叠 成三角状摆在每个人面前,“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早打烊,美发店里着火了吗?我记 得晚上十一、二点还营业呢。”醉美问。她发现罗辉是个很细心的人,很能体贴别 人心思,如果吃饭的是十几个甚至更多的人,想必他也能在各种情况下都注意到谁 在什么时候去干什么。他总是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那种礼貌让人着迷。 “不是着火,是熄火,正好今天停电,所以提前下班。” “如果再停几天电,我们就能一块结伴去旅游。”醉美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 席帅几乎要对她的这一建议感激涕零倒地三拜九叩的神情。 “那不是问题。我可以请假。”罗辉用眼神示意醉美烟花烫又跑到鱼缸边了。 他询问烟花烫的喂养细节,起初醉美以为他是想用这种方法跟自己套近乎,回答得 不那么仔细,在他得不到详细答案后干脆自己去接近烟花烫了,他拿着一小碟火腿 肠蹲在鱼缸前小心翼翼地喂烟花烫吃,讨好小动物比讨好主人容易。 醉美带烟花烫回到家里给它洗完澡已是晚上九点钟,每逢周末,这个时候正是 楼上邻居家的孩子做完家庭作业后练习琵琶的时间段,在她成为真正的琵琶手之前, 每弹一个音符对左邻右舍的耳朵都是一种折磨。一支好好的曲子在她指尖下荒腔走 板,黄河改道了?淮河也被泥沙阻滞?花儿绽放到一半有些咳嗽?但是大家都忍着, 训练出大师,精通和粗通是两码事。是在这种疙疙瘩瘩的琵琶声中入睡还是写日记, 醉美选择了后者,刚买的日记本很漂亮,能给她带来些不一样的心情。不惯于对别 人直抒胸臆的人,很难直截了当地对任何人品头论足,那就把真实的想法化成烟、 水和颜色放在日记本中要好得多—— 谁刻画手掌,延续有爱的辉煌, 把宠爱画得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我才不绝望。 做一个有心的人注定悲伤, 至少有你帮我在心底圆慌, 但信无苦无痛在他方, 情深义重,烟花烫。 无论如何,罗辉是个很秀气的小伙子,他有着颀长的身体,虽然看上去不太健 壮,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男人有一身过于突兀的肌肉,有人夸大了必须拥有几块腹 肌才能对女士们产生的吸引力。看来罗辉是不偏爱运动的,所以,从不下水游泳, 每天只在躺椅上晒日光浴,在水里的只有席帅。他身材保持得不错,不算胖也不算 瘦,小腹也没有开始松懈,三角肌还保持着紧实,醉美和烟花烫则在浅水的地方嬉 戏玩耍,身体完全被赤热的太阳包裹着,而足踝却被海水环绕,脚底紧贴着细密、 洁净的沙子,特别惬意和清凉。一阵海风吹过,顺手将醉美的遮阳帽掀走了,黄色 布面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丁香花的帽子在沙滩上打了几个滚,顺势朝海里飘去,烟 花烫去追逐那顶帽子,一个大浪朝烟花烫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罗辉下意识地朝它扑 去,但,他也只是做了一个向前冲的姿势而已,因为他的身体刚离开躺椅就倒在沙 滩上。而此时,烟花烫早已从大浪里钻出来,嘴里衔着太阳帽的黄丝带儿一颠儿一 颠儿地跑过来了。 席帅是怎么样从湿淋淋的海水里冲上来的,直到上了救护车,他还只穿着一条 泳裤,他冲醉美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一样。 “他并没有做什么,”醉美委屈地满脸通红,“我并没让他做什么,是他自己 好好地就倒在那儿。” “你为什么不看好他。他有先天性心功能不全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醉美仍然下意识地冲席帅嚷了一句后,愣住了。“你说什么, 罗辉他,先天性心功能不全?”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趁机夺眶而出,“我并不知道, 你从来没说过。” 醉美带着一缕晨风走入病房,虽然轻微,但还是从她和裙子下摆的飘浮中显示 出来,她买了包子和白粥,还有一束鲜花。那束鲜花正在开放,但在罗辉眼里,这 只是表面上的,枯败早隐藏在花骨朵里,没有什么永恒不败的事物,就像他手下理 剪的头发,不断长出又不断坠落,他看了一眼那些包子,小小的褶皱花边里其实包 裹着的是死去动物的尸体。 罗辉的病理检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肠子也不好,还有哮喘,先天性心功 能不全反倒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医生给罗辉理了一个很短的头发,看上去他整个 人比原先小了一号,就像一个高中生。醉美和席帅反而无法断定,是不是健康人住 进医院也会一天天削瘦下去。 “多少吃点吧,还热着呢。”醉美坚持地站在床头,微弱地劝说他。度假变成 了陪侍,醉美和席帅在离医院最近的地方找了个宾馆住下,倒替着看护他。 “不,我现在没胃口。”罗辉冷冷地说。他眼神暗淡,看来又是一夜没睡好。 他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问候才美好,除了问候之外,没人过得好。比如这些做 早餐的人,无奈地早起,埋头苦干把早餐卖掉,为了钱和生存就鼓捣出什么“苏丹 红一号”之类的去害人。 醉美削了一只苹果切下一块来用牙签戳着递给他,罗辉接过苹果却放在烟花烫 唇边。醉美每天给罗辉打饭,叮嘱他吃饭吃药和换衣服,把他扶到厕所门口,但他 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谢谢,相反,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不是“每天就是这些饭菜, 难吃死了,”就是“我讨厌你用的这种牌子的洗衣粉味道。”似乎他有意在和这个 世界所有的人作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怨怼的灵魂从阴间回来专找对他好的人来清 算旧账了。惟独对烟花烫例外,即使在输液时,他的另一只手也将它搂在怀里,抚 摸着它的毛发,他把它当小朋友,比他自己更需要怜爱的弱者。不单如此,看着他 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样子,记忆也随病魔一起结伴而来,共同对付一个失去抵抗能力 的人——5岁,罗辉被一个年近40的妇女从孤儿院领出来。当时正是午饭时间, 小伙伴们正目无表情地排队朝饭堂里走去。他们每天有三顿饭可以吃到嘴里,虽然 是限时限量的。但总归有。虽然那些饭菜缺乏味道,既没有祖母的温暖也没有母爱 的仁慈,就仅仅是一些麻木而毫无情感色彩的食物本身,连筷子和碗都是冰冷的的 褪色的塑料制品,它们耐磨耐用不易摔碎。还有,不易清洗干净,总是油渍渍、滑 腻腻的。福利院福利到了些什么人?谁都长着眼呢,能看得出每个孩子并花不了多 少钱,但是那些分期分批的拨款和捐赠都流到谁的口袋里,孤儿们却无从知道,也 无权知道,保育员不是挑出来的,很少有人愿意干这行,她们大都是些脸膛红红喘 气声很粗的壮女人,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风范,谁要是敢在吃饭时大声说一 句话,她用一只手就可以将你一下子拎到黑屋子里去,那是个黑暗的小屋子,一个 没有爱,没有光线没有温暖的地方,专门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孩子。当然每年的六一 儿童节,有电视台记者下来采访时,孩子们会破例从大清早就被穿上一身崭新的衣 服,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新潮玩具前表情呆滞,因为他们平时很少能看到这些东西。 而此刻镜头里的保育员正眼眶红红地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诉说着自己对每一个没爹 没娘的孤儿的母子或母女情深。谁能看得出,这些在节日的时候被外界称为白雪公 主的人,个个儿都有比白雪公主粗几倍的腰身,和永远洗不白净的红脸膛,力大如 牛,谁要敢在午睡前说话,瞧着吧,她一把就能拽起你来撸到墙角里去。尽管到目 前为止,中国的专业演员们还没有一个真正拿到奥斯卡金像奖,只是在提名的区域 内摇旗呐喊,事实上,一流的演员在民间!因为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更显得她们演 技高超,这是一种境界。这名孤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被这个姓罗的单身女人领回家里, 改姓罗,名辉。她是一个看守所里专管女犯的狱警,这儿不是他的家,她什么都不 让他碰,站和坐都是错的。继母将他像犯人一样训练和管制着,一方面需要他快速 长大,完成养老送终的义务,一方面又憎恨这个非亲非血缘的陌生孩子,几个月后 孤儿院的领导来例行家访,了解每个领养孩子的情况,那天罗辉手里拿着一只苹果, 红红的苹果衬着他发绿的小脸。但,只是手里拿着,养母不许他吃掉。孤儿院领导 临走时养母牵着他送到楼下挥手告别,谁知她胳膊刚一抬起,罗辉习惯性的双手抱 头蹲到地上去,嘴里说着,“我错了,”苹果骨骨碌碌地滚到下水道里去了,他攥 了一个上午捂得发热发烫的苹果,他多么希望最终它能滚到他的食道里而不是浪费 在下水道啊。这让正要离去的领导颇感疑惑,养母说,“我没打过他,从来没有碰 过他一个手指头。”福利院的人刚刚走远,罗辉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真 凉快啊,挟着一股风,紧接着脸上又火辣辣的,她和福利院的妈妈们一样,长着一 双男人的手,用食指和中指就可以圈着他的脖子将他连滚带爬地揪到楼上去,接下 来的一通暴打比那只滚到下水道里的苹果可悲惨多了。捱不到小学毕业,13岁的一 个夜黑风高的午夜,罗辉从继母过山车一样呼啸的鼾声中离家出走。身份又一次迅 速改写,顺序分别是,孤儿,领养儿,流浪儿。 一阵风刮过,像一个巨大而柔软的手掌将病房玻璃拍得“哐哐”响,在爆热的 五月天,这样的风为人们送来阵阵凉爽,这是台风的前兆,病房电视里的气象先生 正在告诉人们。于是病房瞬间安静下来,仿佛世界就此停顿了一秒,醉美打完热水 又去订午饭了,烟花烫留在病房,在他散乱的被子上看着罗辉,它轻轻舔着他的手, 他惊讶地看见它的上身直立在床上,渐渐站稳,控制着重心不让自己倒下,后颈毛 竖着,双手搭在一起,露出秀气的牙齿,瞳孔里闪烁着迷人的亮光,喉咙里发出清 楚的声音,它要唱歌了。它有段时间没唱歌了,在它不想唱的时候就没人能强迫它, 谁都不行。它怎么会唱歌呢,罗辉再怎么不喜欢醉美也不会相信她会让烟花烫接受 那种钻火圈、登板凳之类的训练,拿着食物或皮鞭,诱导或恐吓小动物练成某种绝 技,也不会有人确立一只小狗的歌声在音乐史上所产生的价值,可是那些关于乐理、 色彩和光线的字符正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地从它嘴里发出了,像蜡烛在冰水里点燃一 样,像呼哨声从胡同里穿越一样,微弱而温暖,浅显而清亮,这声音在罗辉听来犹 如天籁。它带领他回到短暂童年当中那点仅存的可怜记忆,那些已经消逝得再也不 可复得的小小幸福,那些无法扼杀的活泼欢快,就在此刻,在这里,在一只小狗轻 轻的、耳语般亲切的间或还略微有些沙哑的歌声中表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