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按时升起的时候,烟花烫在阳台上准确无误地看到下面的 乔子健,它对此表示满意,他总是那么俊朗,英姿勃发,它认为自己眼光不错。 “嗨,早上好,”乔子健也看到烟花烫,像老朋友一样和它打招呼。但是烟花 烫看上去无精打采,两眼无光,它软软地窜回房间里,醉美把放信的木匣子搁到了 大衣柜顶上,对于手术之前那个活蹦乱跳的烟花烫来说,这样的高度也是望而生畏, 现在更觉得像天那么高。烟花烫左顾右盼后发现,衣柜旁边没有任何阶梯状的物件 可供它跃到柜顶上,它拼足力气试了几次,但一次比一次更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 背上的伤口像铁甲一样压着它,阳台下的乔子健已经于半小时前离去了,离开时他 充满疑狐地望向醉美的窗户,除了紧闭的窗门,他什么也没看到。 “我怎么啦?”当烟花烫再一次从昏厥中醒来时,满月的光辉浸润了整个房间, 有一种白天也没有的澄澈光亮,醉美的几条裙子散乱地摊在床上,床头精致的像框 里,烟花烫懒洋洋地缩在醉美胸前,双目玲珑,温暖而甜蜜,白云在头顶上方倒卧 着,周围宁静而空阒,当时醉美的一只手略微抬起,指着镜头对烟花烫说,“一, 二,三,茄子。” 烟花烫眼睛湿润了,脑子里掠过一阵斑斓的秋,那天天气很好,灰色的天空剥 出一瓣高照的秋阳,天桥下面倒映着天桥,鸟叫里面啁啾着鸟叫,醉美穿着一条白 色裤子,蓝白相间的条纹上衣,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像矮人们烘托的白雪公主。烟 花烫抱回来的第三天,吃什么吐什么,肚子里连一口水也存不住,王兽医说它这是 在翻肠子,就像人换了地方得服水土一样,不是病。既然不是病,自然没药可治, “抱回去吧,”他对醉美说,“人有人的命,狗也有狗的命,如果它和你有缘,就 能挺过去,如没有,就放弃吧。” 整整三天,醉美抱着烟花烫和衣而眠,到了第四天早上,她一睁眼,烟花烫俯 贴在她一侧的脸畔,在她耳边唧唧哝哝,她清晰地感觉到它的体温,它的呼吸,它 柔软的毛被下小小的心跳,它的趾爪就放在她的肩上,桌上的一只杯子打翻在地上, 它夜里渴了,想爬上去喝水,醉美抱着烟花烫百感交集,热泪盈眶,然后高兴得又 唱又笑,差点没从阳台上蹦到马路上去。 背好难受。是疼还是痒,它分辨不出。烟花烫慢慢朝床靠近,同时它想用一条 腿去搔一搔发出不舒服信号的部位,但立马哆嗦着停下,它发现自己稍微一动,身 体的某个地方就像断开了一样。 它一直担心醉美在经历了席帅的背叛和罗辉的离去这些可怕的事情后一蹶不振, 再也不想追求幸福了。如果它不想办法,阳台下那个小伙子总有一天就再也不来这 儿伸背弯腰了,这座城市这么大,人家去哪家阳台下不能活动筋骨?烟花烫不想让 醉美孤零零地活着,这是它最不愿意看到的,她总是搂着它在它耳边说,“烟花烫, 所有的人都走了,就剩我们两个一起过,我们永远会在一起的,对吗?” 可是,烟花烫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条小狗,无法与人类的生命抗衡,况且它的 体质一向不好,创造不了与醉美相伴永远的生命史诗,如同永远改变不了自己只是 一只爬行的动物一样,但是在对醉美的爱上,它已经超过了所有的人,总而言之, 它得想办法将她交给一个可爱、可靠、可信赖的人,一个胜过席帅罗辉甚至于自己 的人。 烟花烫望向桌上的闹钟,早上5 点,离天亮只有十几分钟,它飞快地转动着脑 子,想尽办法再次靠近那个木匣子,可是它觉得自己总是有些打不起精神,身体有 一半不受它控制,行动迟缓不配合大脑,它听见窗外的城市醒了,轻微的聒噪声令 它倍感时间紧迫,但是它也只能非常缓慢地移动自己,使尽全身力气,好了,终于 爬到床上,虽然伴随着一阵又一阵钻心的刺痛,又顺势爬上窗沿,抓住窗帘,天啊, 身体悬吊了起来,这太可怕了,它不敢朝地上看,“如果从这儿摔下去,肯定得脑 骨断裂。”它闭起眼睛,等到自己渐渐平息,不再颤抖,恢复力量,它死命拽着窗 帘,感觉到窗帘的下摆在自己脚下颤颤悠悠,它闭着眼睛向上爬去,再次睁开眼时, 它看到窗外了,刚刚从酣睡中苏醒的城市轮廓在早晨莹澈的光线中显得分外澄明, 清脆的汽笛声仿佛来自于地下和天国。烟花烫还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完整地看 到过街心花园,大街上的人变得比自己还矮小,汽车像甲壳虫一样穿梭往来着,一 个穿很大花朵很鲜艳衣服的胖女人站在十字路口,那衣服不是在商场里买的,也不 是地摊上卖的,一定是哪家餐馆的桌布丢了。红灯亮了,她不能过马路,绿灯亮了, 她也没有过马路,她到底是在等什么颜色的灯呢?直到一个男的从另一条马路跑过 去,他们才一起穿过马路。烟花烫听人说坐在飞机上的感觉就是俯瞰世界,它现在 明白那种感觉了,只可惜,它要是从这儿掉下去,手里抓的可不是降落伞,而是窗 帘,要不是身上有伤,它真想试试拽着窗帘打秋千的感觉。这是早晨6 时许,人们 都已经醒来,它提醒着自己,然后继续朝窗帘最上方攀,它计划把身体从窗帘的顶 端横着荡到大衣柜顶上去,中间有一米的距离,可能稍多点,取到那个木头匣子, 先把它扔到床上,自己再设法跳下去,这个险必须冒。“瞧瞧吧,我烟花烫比别的 小狗又多了一次历险的本事,在六层高的楼上抓着窗帘荡秋千,多牛、多豪迈。” 烟花烫试着摇晃了几下窗帘,差点摔到地上,它觉得自己得抓紧时间了,于是 使出全身力气摆动身体,如冰刀滑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之 后,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碎了。 已经中午了,烟花烫仍在地毯上,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回忆起自己在几个小时 前,确确实实是快要爬到衣柜顶上了,那不是做梦,但就在快要成功的一刹那它又 摔到地板上,落地的途中还稍带撞翻了博古架上的一颗琉璃白菜,现在,碎片在地 毯上东一只西一片的熠熠闪光。 烟花烫觉得自己空前的失败和疲惫,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没有一块 地方不疼。它恨自己的无能和不够用心,它认为再多用一点力气一定就能跳到大衣 柜顶上,背上的伤痛正由扩散变为聚拢,现在它就连抬头看一下衣柜顶的力气都没 有了。它又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像个重伤的老人,耷拉着脑袋,步履颤抖,呼吸 艰难,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一颗虽败犹荣的心朝卫生间挪去。从卧室到卫生间 的路程只有几步,但烟花烫挪了近两个小时,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血印,如同 完成它在这世上最后最妖娆的舞姿。它用了很大力气,推开卫生间的门,从窗口吹 进一股凉爽的风,它顿感通体舒服,往常这个时间,就是醉美给它洗澡的时间,但 这阵子她得仔细地避开自己背上的伤口,用毛巾沾着水把其他地方的毛擦拭一遍, 这样就更费时费力,比洗澡花费的工夫还要多。烟花烫美了一辈子,临死也得保持 形象,况且,醉美一踏进卧室冷不丁看到烟花烫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一定会给吓 晕过去的。它终于爬到自己的坐便器旁了,因为神困力乏,它一倒下就不想动了, 但还是挣扎着将浴池边搭着的一条醉美的擦头发用的毛巾划拉过来铺在身体下面, 好了,现在闻着醉美的味道了,它嘘了一口气,充满爱心地,深情地望着门口,就 这样一直平静地,蒙蒙眬眬地在半醒半昏厥的状态中又迎来了一个晨曦。终于,听 到门外有轻微的说话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它的眼皮渐渐合拢,像是被 锡焊在一起,再也无法睁开,紧接着,脑袋完全贴在地上,轻轻地、从嘴里呼出最 后一口气。 今天,乔子健终止了健身,像只路标一样,除了眨眼,每时每刻都在望着醉美 的窗口,昨天,烟花烫还在阳台上露了一下头,然后,他就谁也没再看到。看来他 不能再等了,他是个职业的滑雪运动员,从阳台绕到楼前的出入口根本就是一个短 平快的项目,这样一个用不了五分钟就能解决的终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等这么 久,当他飞速上楼找到朝对应着阳台的位置一道防盗门用手去狂敲时,电梯里走出 来拎着一只旅行包的醉美,她看着乔子健,他的手里居然拿着的就是自己丢失的那 两本日记,“我的日记本,怎么在你的手上?”醉美不解着、气愤地问。 “是你的狗狗,它用嘴噙着,从你的阳台丢到我怀里。每次都那么准,从没掉 到过地上一次。”乔子健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日记,一副如电影中的男主角一般感 慨万分的神色,他说,“正式认识一下好吗,我来自第五大道第三条街,和这里只 隔着一条马路,我叫乔子健。” 阳光透过尘埃落在醉美的衣裙上,风挥舞着她的长发,石屑不断地迸溅到衣服 上和眼睛里。这是一家专门制作经营销售各种石碑的原材料的作坊,醉美要求他们 只提供工具和大理石,而墓碑上的字要由自己来亲手雕刻。商家用毫不掩饰的质疑 看着她,在她说明了刻字的水平不影响应当支付给他们的价钱之后,老板同意她这 么做。这是力气活,还得要技巧,已经凿好的地方不太平整,正在凿着的地方坑坑 洼洼,拿凿子的手心被震得发麻,举锤子的手也不那么听话,稍微偏一点就砸在左 手背上,血,由受伤的手背慢慢往外渗,滴在石碑上。风,亲吻着墓上的青草,将 洁白的大理石碑吹拂得更加干净。正午的的骄阳使百鸟昏睡,它们把身体躲藏进树 阴里,却有一只蝈蝈的声音从草丛间传出,并且回荡不止,随阳光上扬。 钥匙三次掉在地上,醉美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从卧室的地毯上有一道血印一 直拖到卫生间,它伏卧在一条毛巾上,背上的伤口像蛤蟆嘴一样咧开着,血在琥珀 色的毛背上凝固成猩红色的花朵,将那儿的毛色染成酱紫,醉美撕裂般地大喊一声, 手里抱着的各种狗狗食品“扑簌簌”全部都撒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