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73年,已经是小学三年级学生的高更竟然有了非常强烈的表现欲和说话欲, 他逢人就喋喋不休的样子在莫沟村人中留下了极为鲜明的印象,几乎所有的莫沟村 男女都成为过他的谈吐对象。人们惊诧:这个落落寡合孩子的口齿怎么变得伶俐无 比了?有时人们正在田边劳动,如果正巧碰上高更路过,这时哪怕你弯腰快要把头 挨着泥土,高更也会亲热地喊你一声,他甜蜜的喊声会像一根绳套套在你头上,你 的头就会在他甜蜜的喊声的拽拉中抬起来,并且河马一样地伸直自己的身体。这时, 高更就会神秘而兴奋地告诉你:我姐夫入党了,我姐夫立功了,我姐夫当排长了。 高更源源不断地对莫沟村人散发他未来姐夫杨威的信息。有时人们听烦了,高更就 从口袋掏出一颗充满奶香味的糖给你,给你的时候,高更还要追加一句:这是我姐 夫前天寄来的。当他看见人们的脸上露出无比羡慕的表情时,高更就开始迈步离开, 离开你时,他总是说这么一句话:我姐夫要送我一顶军帽,啧,军帽,货真价实的 军帽。说完这句话,高更就算真正与你告辞了。告辞时,人们看到高更的嘴唇翘得 很高,它在阳光的照耀下饱满、红润而鲜艳,就像盛开的喇叭花。 1973年,高更在作文方面充分展示了他的天赋,他的作文篇篇都受到老师的表 扬,并被当作范文向全班同学宣读。尤其是他的一篇题为《军帽之歌》的作文成为 莫沟小学有史以来的经典之作。高更在《军帽之歌》中以饱满的革命热情抒发了自 己对军帽的无比渴望和无比热爱之情,他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写道:军帽,它有超凡 脱俗的气度和充满生命力的色彩,它像一团不熄的火焰永远燃烧在我的心底,成为 我今生的向往,成为我前进的动力。我姐夫说过要送我一顶军帽,我想我会等到那 一天,到那时,在潇洒的军帽下一定会有我灿烂的笑容。很难想象当年的高更能写 出如此炽灼精彩的话来,但高更确实做到了。当然,《军帽之歌》的许多词和话是 三年级的学生无法想象出来的。但为什么高更能游刃有余地写出来呢,这得益于他 姐夫杨威的来信。有些话其实就是杨威在信里写的。只不过高更把它有机地组合在 一起。 自从杨威到部队后,高更总爱给杨威写信,他在信中除了汇报自己在学校的表 现外,就是用他掌握的有限词语来赞美革命军人,当然奉承杨威几句是他每次应尽 的责任和义务,最后他在信中切入主题,询问杨威何时能兑现他的承诺。杨威给高 更的信除了一一回答高更提出的问题,再就是经常介绍一下有关军帽的历史、特征, 然后就是鼓励高更好好学习,长大后争取当个革命军人,至于何时给高更军帽,杨 威在信中总是说不着急,一定会给你的。在信的最后,杨威总是这么写道:请你转 告高知子同志,向她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这一年,高更迷上了下军棋。他的棋艺怎么样,我们姑且不作评论,但他在学 校后面的水杉林里一举战胜了莫沟村的军棋冠军万长庚就很能说明问题。他不是用 一盘棋偶然取胜,而是在五番棋中盖棺定论,杀得万长庚片甲不留。1973年,莫沟 村的大人小孩都疯狂地下起军棋来,只要你看见三人一堆、五人一群地围在某一个 地方,那准是有人下军棋无误。当然,这些队伍充其量是些棋艺平平的游击队,能 上档次或者身怀绝技者都是在学校后面的水杉林里下棋。那里有一个石头桌子,桌 子南北各有一个石凳,特别是在炎热的夏天,这里便成了理想和舒适的竞技场,棋 手一边享受凉爽的绿阴,一边调动各路兵马激烈厮杀,你想想,这是何等的人生美 事。占据冠军宝座的就是民兵连长万长庚,万长庚已创下99场连胜的纪录,村里的 棋手轮番上阵至今无人把他掀下擂台,万长庚说:老子再胜一场,就实现了百连冠。 老子赢了要吃猪头肉猪下水外加日你们的姐姐。万长庚说这句话时眼睛朝天,不可 一世。他说话时唾沫四溅,其中有两星唾沫溅到了正在观战的高更脸上,高更立刻 闻到万长庚的口水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高更用他的花衣服擦掉脸上的口水,口水 虽然没有了,但高更还是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高更想:万长庚的内脏一定出 了什么问题。高更说:你日谁的姐姐?因为在场的只有高更一人有姐姐,而且姐姐 还十分漂亮,所以高更认定万长庚是在骂自己,高更的脸红红的,万长庚说:日你 姐姐又怎么样?高更说:不行!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高更边说边挥舞着 拳头。万长庚笑着说:你说怎么不行?高更说:我姐姐是军属,我姐夫是排长,你 日我姐姐,就是犯法,就是破坏军婚!万长庚的脸顿时灰了下来,我是说着好玩, 不是真日。高更说:假日也不行。万长庚说:那你说怎么办?说完万长庚摊了摊双 手,表示无可奈何,接着他抬头假装看天,天是看不见的,天被茂密的水杉树叶完 全遮盖了,他看见树枝上有一只麻雀,麻雀飞过来飞过去,还撒下了一滩鸟屎,鸟 屎从天而降,差点落在万长庚的脸上,他慌忙中低下头来,鸟屎正好滴在他的头顶 上,他嘀咕了一下:倒霉。话音刚落,他就听见高更说:我要你道歉。万长庚板着 脸不说话,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站在那里。高更忍受不了万长庚的沉默,他说:你 除非跟我下棋。高更只和姐姐高知子在家里下过军棋,还没有跟村里人较量过,高 更把跟万长庚下军棋当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梦想。万长庚说:你小鸡巴还没长毛, 就跟我下,不够格吧。高更说:那你今天跟我道歉。万长庚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只好屈尊了。万长庚摆棋时是一脸的不屑一顾,其间还耸了五次鼻子。但高更对 这一切视而不见,他认真地布置着他的兵力,围观的人们也屏住了呼吸。当他把棋 子摆好,有人发出了惊叹声。万长庚抬起头,不知人们为什么惊呼,他一脸茫然, 人们很快恢复了平静。万长庚和高更的战斗就迅速拉开了序幕。 万长庚和高更下的是站棋。万长庚说下翻棋没意思,棋子胡乱摆好后,一切命 运就决定了,发挥不了几个人的智慧,下站棋就要精心设计战术,而且对方还剩下 什么棋子,你是不会知道的,站棋是下军棋的最高境界。高更说:下站棋就下站棋, 有什么了不起。 第一盘棋顷刻间就下完了,万长庚输了。怎么会输了呢?万长庚用手摸了摸头, 再摸了摸屁股,接着用摸了屁股的手摸自己的一张河马大嘴,然后他把手又放在头 上,他喃喃自语了一通后说:再来,再来,让你小子搞了偷袭。 于是万长庚和高更开始第二轮厮杀。结果万长庚又很快败下阵来。 万长庚呆了,脸憋得通红,脑门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万长庚都输了。人们看到万长庚的脸已变得铁青, 眼珠血红,上衣已经全部湿透,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在准备下第六盘棋时,万长 庚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把高更摆的棋子掀翻,这时高更棋子的分布情况全部暴露在 他面前。万长庚看了一会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输,因为高更把一般是司令、军长呆 的地方放上了排长,所以万长庚一直以为高更的排长是司令或者是军长。万长庚问 高更为什么把司令、军长放在前面冲锋陷阵,而把排长呆在安全地方悠哉悠哉。高 更不假思索地说:我姐夫是排长!围观的人们轰堂大笑,原来高更是让姐夫坐收渔 利,有进一步升官的机会。在1973年的高更眼里,排长似乎是一个比什么都重要的 官。万长庚说:排长有什么了不起嘛!高更说:他说要送我一顶军帽。 这一年,高更因为这场棋赛而当选为班里的体育委员。他的同学们说:如果你 真的有了一顶军帽,我们就选你当班长。高更听到同学们这么说后,曾一个人跑到 村里的水沟边偷偷乐了一个下午,这个下午水面上映出的是高更格外灿烂的笑脸。 回到家后,他熬夜给杨威写了一封信,要杨威1974年一定要寄一顶军帽。信寄出后, 他就天天盼望着邮递员来找他。高更写这封信时是1973年12月,发信的第二天,莫 沟村就下了一场大雪。大雪抹平了村里的大路、小路,大树小树上悬挂着迷人的冰 花。鸟儿常常踩在冰花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