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76年,高更已经是一名初一的学生了。他的姐姐高知子和杨威结了婚。这一 年杨威还是连长,这叫高更多少感到有些高兴,高更想连军帽都不给小舅子的人能 有多大出息呢?自从那次竞选班长失败后,高更一次也没给杨威写过信。高更不写 信,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军帽,恰恰他是非常想,因为这一年,全国各地当然包括莫 沟村开始流行穿戴军用品,特别是男人的头上都想戴上一顶军帽。高更不想给杨威 写信,是害怕遭到杨威的拒绝,遭人拒绝是件很难堪的事,高更已经长大了,他不 想掉这个份。 1976年,莫沟村的许多男人都戴上了时髦的军帽,高更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 弄来的,反正人们都像疯了似的,到处挖空心思搞军帽,只有高更稳坐钓鱼台,一 点也不慌张。高更分析军帽为什么突然流行的原因,除了当时没有其它流行的服饰 等客观原因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1975年莫沟村来了一批武汉知青,而且知青点上 有四个漂亮的妞,这四个漂亮的妞有三个整天穿着一身军服,腰里扎着宽宽的武装 带,头上戴着军帽,真是威风凛凛,神气极了,她们一走到村口,就把全村的男人 们目光彻底点亮了。从此之后,莫沟村开始了流行戴军帽,好像一个人如果不戴军 帽就是废物就是无人问津的狗屎似的。 武汉知青们的到来给村子的夜晚带来了欢乐,他们吹口琴、弹吉他、朗诵诗歌, 他们的收音机也经常播放着样板戏。村里的人们睡不着觉了,就连狗也赶热闹,它 们听见口琴声、吉他声就一起对着天空的月亮狂吠不已,吠起来就没有停止的迹象。 高更喜欢到知青点去玩,莫沟村的年青男人也喜欢到知青点玩,但去得最多的 还是队长武生权,武生权去的时候总是戴着一顶军帽。有时他也约个把女知青到队 部里谈心。谈心的时候总把门和窗户关着。高更发觉女知青们对穿军服或带军帽的 男人们亲热些,和他们说话也多些,而对其他人呢则很少理睬。 高更喜欢看那个没穿军服的女知青,那个女知青叫白安娜,一听名字就很资产 阶级化,白安娜是女知青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穿的衣服跟其他三个女知青有很大 区别,有天晚上,高更甚至看到她穿过一次连衣裙。白安娜的皮肤很白,特别是大 腿很白,白得像瓷器那么眩目,她的头发有些卷,加上她的鼻子有点尖,所以看起 来像外国人,白安娜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吸引着高更,总之,高更觉得她跟 其他女知青不一样。白安娜似乎有些不合群,就在女知青们和广大的莫沟村民们谈 天吹牛打成一片的时候,白安娜则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默默地 看着,天知道她在那么喧闹的环境中能看成什么书,高更怀疑白安娜以为置身在温 馨的天庭中。白安娜没有事的时候,总爱看书,有时是读小说,有时是看连环画, 她哪有这么多书看呢? 高更因为常看白安娜也迷上了看书,他家里穷,没有钱买书,于是他就想找白 安娜借书,高更第一次找白安娜借书的时候,白安娜怔了一下,白安娜说,你为什 么要看书?高更说:因为我感到孤独。白安娜说:你为什么感到孤独呢?高更说: 因为我觉得和村里人不是同一个类别,我不想和他们说话。白安娜说:为什么?高 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安娜把书借给了高更,她对高更说:我是从来不借书 给别人的,包括我的同伴,我借给你,也是因为孤独。她拍了拍高更的肩说:好好 读点书,学点知识,它会使你的内心变得充实、安静、平和。 一本书很快看完了,高更到知青点还书。那天白安娜刚刚洗完澡,她的头发湿 漉漉的,宛如瀑布一样垂在肩上,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迷人的芬芳。还书的时候, 白安娜说:你看完后做过笔记、写过读后感没有?高更说:没有。白安娜说:那不 是白读了,今后如果再这样,我就不借书给你了。 高更从此按照白安娜教的方法读书和写心得体会。高更在白安娜那里看了很多 书,包括《青春之歌》、《苦菜花》、《红与黑》等禁书。久而久之,高更和白安 娜非常熟了,有时,白安娜从箱子里拿巧克力和糖给高更吃。有一次,高更问白安 娜为什么不穿军服,你穿军服戴军帽的样子一定非常好看。白安娜说各人有各人的 爱好,为什么要千篇一律呢?高更说:爱穿军服是革命化的具体表现。白安娜说不 穿军服照样可以干革命。高更对白安娜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她的思想意识有点问 题,特别是在了解白安娜的身世以后。白安娜的爸爸解放前是武汉的大资本家,母 亲是父亲的三姨太。但高更依然喜欢到白安娜那里玩,借书看,白安娜像磁盘一样 吸引着他。高更发现有一个穿喇叭裤的外村武汉知青经常找白安娜,那个男知青来 村里时,宽大的裤管在地上扫出一片很大的灰尘,他的长头发在风中轻轻飘扬着, 他来的时候,白安娜脸上就有了笑容,然后两人开始小声说话,窃窃私语。村里的 人都猜他们俩在谈对象。这个男青年到村里时总是带着一把吉他,他和白安娜说完 话,就开始弹吉他,他的吉他弹得真好,弹得莫沟村人心慌意乱,纷纷跑过去看热 闹。他弹的时候,还边唱边做几下舞蹈动作。我们村的姑娘们都说这小伙子长得真 帅,她们听不懂这个男青年弹的什么,她们没有看他灵巧如风的手,而是睁大眼睛 尽往他的脸上瞅。姑娘们个个咧着樱桃小口,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男青年走后, 我们村的姑娘就像掉了魂似的,哪怕是有大月亮的夜晚,她们回家的路上不是撞着 了树,就是和墙撞个满怀。 后来,高更没看见那个男知青找白安娜了。据说另外三个女知青一致提出严正 抗议和警告。她们说我们知青点是革命的地方,谁搞资产阶级情调,我们一千个不 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们说男知青穿喇叭裤、弹吉他是追求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 生活方式。她们和队长武生权一起开了白安娜的批斗会,说她穿花裙,看禁书是拒 绝贫下中农改造,是妄想复辟资本主义,是埋伏在我们身边的美女蛇,他们对白安 娜说要限期整理你的衣服,要拿出一个崭新的革命化的形象来。据说白安娜在会上 痛苦流涕,作了深刻检查,最后还是队长武生权亲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白安娜才 止住了哭声。 白安娜再也不借书给高更看了。她说怕人看见了说坏话。没有书看,高更晚上 就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他就跑到知青的屋前屋后转来转去,晚上,白安娜经常不 在。白安娜不在的时候,高更就悻悻地离开,他慢慢地走向村里的晒场,晒场上有 高高的谷垛,谷垛黑黝黝的,像一个个新鲜的蘑菇,有时,月亮就从它们之间升向 天空,或滑入地下。有很多次,他都看见白安娜一个人站在谷垛上对着月亮唱歌, 她唱的都是一些苏联爱情歌曲,每次,高更都不打扰白安娜,他总是躲在某地一个 孤僻的谷垛旁,听白安娜的歌声弥漫整个夜空,高更觉得这一切美极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看见一个谷垛旁靠着一个梯子,那个草垛有些晃动,高更 感到有些奇怪,就顺着梯子悄悄爬上去,快爬上顶端的时候,他看见谷垛上坐着两 个人,一个是我们的队长武生权,另一个就是白安娜,高更惊奇得差点叫出声来。 他听见白安娜对队长武生权说:我要走了。武生权则声音严肃地说:今晚你敢走, 我就天天叫你挑大粪。白安娜听后不吱声。武生权说:你为什么不像其他女知青穿 军服戴军帽?白安娜说:我没有,我搞不到。武生权说:我把我的军帽给你怎么样? 白安娜说:可以呀。武生权就把白安娜推翻在谷垛上,并把身体朝白安娜压过去, 白安娜在下面扭动反抗着,并用手搧了武生权一巴掌。但武生权没有放手,而是用 手扯着白安娜的裤子。高更感到没有犹豫的必要了,他大声地说:今天晚上月色很 好,我来谷垛把革命歌曲唱。高更故意停了一下,才爬上谷垛的顶端,这时,武生 权已经放开了白安娜。看到高更,武生权连忙说:我找她谈点工作。高更故意说: 谈完了?武生权说谈完了谈完了。然后一骨碌就从谷垛上溜了下来,他根本没从梯 子上下。武生权走后,高更送白安娜到知青点,一路上白安娜没跟高更说话,只一 个人喃喃自语,她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有一套军服或者有一顶军帽就好 了,他们就不会说我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只要一见到白安娜,白安娜嘴里唠叨的还是这句话,高更感 到奇怪,村里人都说她恐怕神经方面有些问题了。 1976年10月,白安娜从我们村一个男青年的头上摘了一顶军帽,并且拿着军帽 就跑,男青年追上她并且夺回军帽后给了她一耳光,男青年的一记耳光把白安娜打 翻在地上,她在地上还滚了三滚。 这件事对高更触动很大,高更估计白安娜这样是因为和谷垛上的事有关,同时 他听说那个男知青和另外一个女知青好上了。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高更想把白安 娜从泥潭中解放出来,他想这事都和军帽有关,我给她弄顶军帽不就得了。其实高 更还有点想法,就是他还想看看白安娜戴军帽的样子,她戴军帽肯定比另外三个女 知青更有风采。 到哪儿弄顶军帽回来呢?高更犯愁了。写信找他姐夫杨威要吧?他拉不下这个 面子,而且他发过誓不再给杨威写信。对,找同学们要一顶,高更在学校硬着头皮 求这个求那个半天,高更在学校人缘不好,就差给人下跪了,但谁也不肯给他,同 学们都说,我们好不容易搞到一顶军帽,哪能给你呢。高更没招了。高更在1976年 的深秋苦恼极了。后来他的同桌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去抢一顶。高更瞪大眼睛疑惑 地对他的同桌说:抢?同桌是个男生,他点了点头说:现在可时兴抢军帽了,我们 村的军帽大部分都是从邻村抢来的,据说队长武生权的军帽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抢 来的,不信,你可以问其他人。 高更果真问了很多人,人们都说是这样,人们还说抢军帽不算抢,就像偷西瓜 一样不叫偷一样。问明了情况,高更也决定开始抢一顶。 高更抢军帽的行动付诸于1976年11月2 日晚上,这天晚上,离莫沟村六里路的 一个村放电影,为了确保抢军帽成功,高更把自己的同桌拉成了同伙,起先同桌不 干,高更说你给我放哨打下手就行了,事成之后,军帽一个星期给你戴两天,其实 高更是在骗同桌,他根本不打算把帽子给同桌戴,哪怕试试也不行。 11月2 日吃完饭后,高更就和同桌赶到放电影的地方,电影是露天的,有很多 人站着观看,高更根本没心思看电影,而是紧张地在场外转,高更看见有很多人都 带着军帽,但就是无从下手,因为戴军帽的人都很有经验,也许是被人抢怕了,所 以他们看电影时就尽量往场子中央挤,这样别人就抢不到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高更的心里急得发毛。后来他发现了一个矮个子戴着军帽站在场子的东边,那人的 嘴里叼着一支烟,高更和同桌慢慢地向矮个子靠近,随时准备下手。他们走近时, 矮个子却挤入人群中了,高更遗憾地摇了摇头。于是高更又开始围着场子转,转来 转去,他发现今晚戴军帽的除了刚才那个矮个子外,其余的都身材高大,高更掂量 自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就返回到矮个子旁边,并站着一动不动,伺机寻找机 会下手。 电影很快就放完了,除了片名,什么内容高更一点都不知道。人群开始散去, 矮个子漫不经心地走着,高更紧紧地尾随其后,跟了一会,高更就把矮个子头上的 军帽抢了过去,并且拔腿就跑。高更发现很多人在追他,高更感到无处可逃就顺着 一块胡萝卜地跑,但在胡萝卜地没跑几步就被矮个子抓住了,矮个子把高更摁在地 里,并用皮带把他反手绑起来。后来来了很多带军帽的人把他带到一个村子。矮个 子说:老子是特务连的,你连特务连的军帽都敢抢,真是吃了豹子胆。事后,高更 知道矮个子正带领全县的武装民兵打靶搞训练,他千不该,万不该抢到一个特务兵 头上。 当天晚上,一帮武装民兵叫他写检查,县里的武装部长还亲自审问了他一会, 问他有没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和野心?有没有同伙?谁指使的?武装部长边说边拍腰 上的手枪。 高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式,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汪汪。高更连夜写了检查, 交代了自己抢军帽的经过,并且交出了同伙。高更在检查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这段 话,后来使莫沟村的男人遭受了奇耻大辱。他这样写道:我是一名可耻的抢劫犯, 我之所以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是因为我平时放松了对自己世界观改造的结果,是 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之所以抢军帽是听说我们村里的军帽都是抢来的,譬如 刘某某,杨某某,朱某某,特别是我们队长武生权的军帽也是抢来的。高更在交代 武生权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但他隐瞒了重要的一点,他是为白安娜抢军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