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年冬天,雪成了山地草原的主宰。从十月初开始,灰铅的云团一批批从西 北急匆匆跑过来,聚集在山口附近,像是赶来参加一场集体殴斗,把这一带的天空 挤得满满的。随着它们的面孔越沉越黑,终于经不住风的挑唆,开始了一场接一场 的混战,互相撕扯扭打,将对方的身体撕成碎片。当它们纷纷扬扬飘向大地,便化 作了人间一场接一场的雪。雪花前赴后继,齐心协力用白色消灭了世间一切杂七杂 八的色彩,黑褐的岩石,黄绿的树冠和草,米驼的毡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 灭,漫山遍野及至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拥挤的空虚。 羊群被主人们早早赶回了毡包近处的圈里,整个秋季里吃得圆滚滚的身子挤在 一起,咩咩说着羊的语言,相互温暖着慰藉着鼓励着,等待雪过天晴的时分。然而 它们过低地估计了雪的执著,第七场雪又毫无倦意地下了一天之后,整个羊群包括 见多识广的头羊在内,都开始惶惶不安,一种不祥的氛围在无形中笼罩了它们。它 们的精神开始涣散,纳食的欲望一天天消退,身体的形容不再是怡人的圆柱形,肢 体的结合部或多或少显出了凹凸不平的轮廓。等到第八场、第九场、第十场雪,依 次降临苍茫大地,羊群垮了,所有的羊都好像七魂去了三魄,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只有少数的几头还能摇摇晃晃地站着,其他都趴下了,甚至侧翻了身子。牧民们紧 急接来了羊的救星,医德医术堪称一一流的兽医,凭经验他们知道,再不想办法, 这一群群的羊就全毁了。 老狗巴扎在自家的羊圈外边,看到主人满怀希望地迎来了兽医,又万分沮丧地 将他送走了,巴扎知道人们的努力已告失败。他们把羊一只只牵过来拍打搓揉,又 把平时难得一见的精饲料喂到它们的嘴边甚至是嘴里,好比伺弄发高烧不吃饭的孩 子。面对前所未有的优待,羊们还是那样萎靡不振,活像发了瘾的大烟鬼茶不思饭 不想。巴扎抖动着一身厚厚的皮毛,汪汪地叫,动作和声音的幅度都非常大,看得 出来,它是想帮着主人唤醒那些昏昏欲睡的羊。 巴扎是条体形中等但非常结实的狗,集草原狼、雪橇犬和德国牧羊犬的血统于 一身,耐力非凡,忠于职守,态度积极,跟主人一家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自从有了 它,家里的羊群白天晚上都不用人来操心,那几只最调皮捣蛋的羊,一有想放任离 队的迹象,巴扎就会大叫着狂奔过去,拦住去路,再往它们的腰眼里一拱,将它们 拱回羊群。看起来巴扎对羊们很严厉,但它其实挺爱惜它们,因为它知道这些成天 咩咩叫着,吃下草就能长出膘挤出奶的白家伙,是主人一家人的宝贝,它们的好歹 都牵扯着主人的心呢。这大雪的天,羊们不吃食,主人也不吃饭了,巴扎急得来回 来去地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唯一的办法只剩下汗汪大叫。 两天三天四天,日子就在这样胶着的状态下慢慢过去了。云的后援部队还在源 源不断赶过来增援,雪花停了又落,落了又停,好像永远没有停止的那天了。羊群 里弥漫的睡意愈发浓郁起来,浓到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重量,把一只只羊的头压得 垂到胸前,腿压得跪下再也起不来。主人似乎已经放弃了对羊的希望,将毡包的门 关得紧紧的,在里边喝烧酒,时不时借着酒劲喊上一声:老天,保佑我的羊吧! 夜又一次降临的时候,巴扎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身子也前所未有地倦怠了,迷 迷糊糊的,它把眼睛闭了起来,在背风的雪窝打起了小呼噜。巴扎没想到,就在这 时候,一只饥饿的老狼,悄悄走近了它的羊圈,拱开木栅栏,将一只毫无反抗能力 的大羊给拖走了。等到半夜,巴扎的主人打手电简来查看羊圈的时候,发现栏门大 开,深红的血迹从羊圈里滴溜了一路,朝着山后的林子里去了。 老狗巴扎被踢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了主人震怒的脸,而羊群还在昏昏 然的瞌睡之中。等巴扎弄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羞愧和愤怒的力量瞬间爆发。 将它像一颗炮弹似的发射出去。作为一只忠诚能十的牧羊犬,巴扎不能原谅自己哪 怕是情有可原的失误。狼在它的眼皮子底下拖走了羊,在它来说是奇耻大辱。 循着血腥气指引的方向,巴扎很快就追上了那头狼。狼还来不及安心吃饱肚子, 便已经凭着第六感预见了危险的来临。拖着肢离破碎的死羊,狼在齐肩深的雪里踉 踉跄跄猛跑,冷不丁一抬头,看见了身高体壮的巴扎,正弓着背呲牙咧嘴瞪着它。 狼把羊放下,也照样弓起身,还抢先发出一声嗥叫。巴扎明白这是狼在呼唤它在不 远处的同伴,这些偷羊的家伙有时会结伙而来单独作案,万一碰到不测又迅速结集 互相援救。果然,当这头老狼发出第三次长嗥时,树林里就绰绰约约有一对对的绿 色光斑闪烁了。救援的狼群看见微明的天光下,一狗一狼都把下颏贴近了地面,臀 部高高地撅着,僵持在那儿,作出决一死战前凝聚力量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