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鸡叫的时候,从下川里上来了几个脚户,唱着花儿: 紫红的犍牛套一对, 要犁个荒草的山里: 睡着的尕妹妹叫醒来, 要说个心上的话里。 白牡丹开在房檐上, 红牡丹开在檩上: 我这一回去了看地方, 再来了把你给引上。 玛玛子说,我听见另一个脚户接上前面的人唱的花儿,唱道: 白杨树高(者)顶不住天, 山高(者)遮不住太阳; 尕妹妹好着再不能言, 戥秤上没你的分量。 玛玛子说,我听见他们像在赛着唱。 清水的河里拉骆驼, 带走着喝一口水来: 我俩我尕妹炕沿上坐, 转过来心疼个嘴来。 玛玛子说,其中有一个脚户,似乎不大好意思抬高声音,唱了一句:嫁汉的婊 子叫驴日了,空名声背给我了! 旁边的脚户,大约是叫刚才那个人唱的荤花儿惹笑了,听着像在打趣人家。同 时,几个人就放声浪笑起来。 马江富在墙头上喊着问过路的脚户,你们打哪里来?枪炮声咋那么响?你们听 见了吗? 脚户答道,哎,解放军快到三营里了(距离曼斯大约四十华里左右)。解放军 把国民党的队伍打了几炮,国民党的队伍就分不清谁是谁,互相打开了,把国民党 的队伍给赶跑了。 跟前的一个脚户接口道,人家全国都解放了,你们还在井里活着哩! 第三个脚户拉长吼了一声,解放军来了! 玛玛子说,我一直在墙头上看着,这时,天先是猛然一黑,随之就一点、一点 地变亮。最后,东大山那边的天上出现一丝血红,渐渐红彤彤一片。 他说,1949年8 月底,庄子里人都说全国解放了。不久,解放军就真的来了, 驻扎在曼斯不远的马莲滩滩子。我听说解放军常常去马莲滩滩子的伪镇长家盘问伪 镇长。问他,你过去都干了些啥?你知道吗?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了,你们雇的一 些农民给你们当奴隶、当牛做马,你们那样的日子不会再长久了。 他说,我还听人说,曼斯到处都建立了人民政府和共产党的各种机构,安插上 了工作的人。 我问了一句河州人,是不是觉着好日子要来了? 他说,唉,当时不了解情况,倒是经常提心吊胆的。 他望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有一天,解放军来转着看,背的是七九杆子的步枪 (他补充说,有湖北产的、德国产的)、冲锋枪、三八式长枪。还有手枪(他补充 说,一律全是日本产的)。你说怪不怪,他说,庄子里的小娃娃以前没听谁给教着 唱过歌子,可是有一群娃娃却远远跟在解放军的后面唱:三八枪,揭盖盖(他补充 说,因为三八枪上有个盖子,子弹比七九枪的细一点),谁说解放军没太太。 他说,我刚从山上干活回来,看见解放军到马江富的家里转一圈,走了。第二 次,我从山上回来,看见解放军在掌柜家的大房里支着一张门板,门板上铺下个毛 毡。他们躺着歇息一阵,就又出去到处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干啥哩。有时节,他 们五六个人,有时节七八个、四五个。 有一次,一个小个子当官模样的解放军和善地问我:娃娃,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们是给人家掌柜的做活的。人家就走了。有几次,解放军来掌柜的家, 我们做好的饭,给端着去,人家动也没动。 解放军走了后,掌柜的就叫我到他的房里问我,那些人在你跟前问的啥? 我说,问我是干啥的?是不是这家的人? 你咋说的? 我说我是做活的。 我这样给掌柜的说的时候,隐隐有些不祥和害怕。 掌柜的想了想,说道,你这个娃娃人好、做活计很实受,比我们自己的娃娃还 好!今年冬天,我给你好好缝一身棉衣,吃的你和我们一起吃。掌柜的顿顿嘴唇说, 说实话,我把你不当外人,当我们的娃娃一样看待。 我点点头。但是心里想,这我咋这么下贱、给人拉长工咋这么下贱。你看我给 你说,河州人说,掌柜的家中里里外外的活计都要我干,特别是掌柜的家的儿媳妇 没好声气地喊我,去,给我的炕洞里放把火,把炕烧上!他说,我的心里就觉得咋 那么下贱! 玛玛子停下不说了。 我也沉默着。 过了一阵,他又说开了。他说,不知道谁给掌柜的挑唆了啥话,传到我的耳朵 里,说我给共产党通风报信,讲掌柜的坏话。要叫掌柜的把我收拾了去。我吓得不 知道怎么办。夜里睡觉的时候,把门用一根挑水的扁担顶了顶、顶了顶,生怕半夜 里掌柜的带人破门而入,把我的小命来要了。我害怕得很,我那时候还没长大嘛, 胆子还不稳、还小嘛。真的,一到夜里,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提悬悬了。其实, 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背后告状,所以我从没说掌柜的坏话。你想想,说坏话迟 早就暴露了,没有几十年不漏的瓦房,总有一天叫人家晓得,咋见人家呢?毕竟吃 了人家的嘛。他擦了嘴角的白沫子,继续说,我觉得人要讲良心、良心要紧! 我接上河州人的话说,这一点我也赞成,不要想着害人是对的。 但是,我还是害怕,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悄悄溜出房,爬上墙头, 把个长长的梯子放下墙去,爬下去跑了。 你咋不从门里跑?墙上逃跑太费事了嘛。我疑惑地说。 你知道个屁爪子,掌柜的家的大门又厚实、又笨重,一拉,就发出咯吱吱的响 声,把人惊动了,不但跑不脱,弄不好就出了事情。 噢!我点点头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跑啊跑,跑到接近赵家沟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天快亮了,我就在山洞里藏着 不敢出来。说来也真的可怜得很,在洞里差点叫毒蛇咬死了,因为我逃跑的时候光 着脚丫子,在山洞踩在毒蛇身上,叫毒蛇正好就咬在脚上了。日他娘,把人疼死了。 我知道是叫毒蛇咬了,因为小时候,我听我大讲过,被毒蛇咬了,你一定要把毒蛇 追上抓住,把毒蛇咬一口,你就死不了了。我大说,这是因为人食万物,什么辣子、 蒜等等的,见啥吃啥,牙齿上的毒气比毒蛇还毒,你把它追上抓住咬了的话,它就 死了,你就能活了。这叫以毒攻毒。我就记着我大的话,不敢多想,就把破烂衣裳 脱下来追赶那条浑身乌黑的毒蛇。那毒蛇身子却不特别长,就是特别粗,一跑到青 草上速度就快得很。但是,它再快,我的步子大,加上我要顾我的命,就拼命价追 赶,就追上了。刚要接近它,它竟然跳起来,两只眼睛让你的心里发寒冷呢。我的 脚开始刀子割一样疼。我再也不考虑啥了,毒蛇刚从空中落到地上,我就扑上去, 拿衣裳一把压住。我一狠心,就隔着衣裳猛然一口、一口地用牙齿咬毒蛇的身子, 我感觉给咬破了,血肉模糊。但是,那狗日的身子依旧胡乱扭动。我一边咬,一边 把嘴里吐干净了。 玛玛子说,毒蛇叫我咬死了。 他说。可是我的脚迅速肿起来了,变成了黑青色的。我豁出来了,用一把不知 道名字的绿草拧了个绳子,把脚的上面扎住。接着,又找了一块薄薄的石头片子, 把脚上发黑的地方刺了几下子刺破,把里面的血挤出来,还用嘴吸毒——那时候, 我是个娃娃,身子也软和,嘴能够得上脚丫子,搁到现在老了就不行了。我还用那 流淌汁液的不知名的绿草擦洗,过了几天,慢慢地竟然好了。说白了,还是我命大 不该死。 在山洞那些天,你咋生活着呢?我问他。 我白天偷偷溜出洞,看看没有人,就在洞门口一带寻着挖辣辣根、红根子。玛 玛子添上说,红根子味道有点甜滋滋的。 我对玛玛子说,你这个人命大! 命大个啥?我这是苦命!他说,我给你讲,我活下来,就是为受罪呢。我给你 讲,那个掌柜的其实也不怎么坏,他把我找了又找,找着了,知道我每天吃的辣辣 根、吃红根子,差一点饿死了,老汉就哭了说,玛玛子啊、玛玛子,你这个狗日的 娃娃,咋做这活计呢?你把人要害死吗?我把你狗日的没亏下吧?你要是饿死了, 叫我给你先人咋交代呢?叫大家说去,是我把你狗日的害死的!走,赶紧走回! 掌柜的把我领上往回走,走着走着,我虚弱得走不动了,德尔就把我背上回家。 我在他家休养的那几天,掌柜的一家人密密地商量什么,似乎是在安排收拾、转移 家里的值钱东西,什么布匹啦、白元等等。听掌柜的说共产党要共产和抢他家的东 西呢,说穷鬼们要分他家的东西。所以,掌柜的一家人提心吊胆的,手里捏着一把 汗。掌柜的大约害怕我在共产党那里检举揭发他、说他的坏话,就把一些东西给有 些穷人散了,嘴里祈求祷告不休。不久,我的身体就好了。听说我在山洞里那段时 间,解放军还打问我呢,把掌柜的叫去问了几次。我身体恢复之后,掌柜的怕再出 现差错,也就没心要我了,我也不想干了,就算了工钱走了。 玛玛子说到此,缓了口气。 你离开马江富家又去了哪里? 玛玛子长叹一声道,1950年,我回到了我原来招亲的穆家,给放牛、耕地,干 了一年。那时节,我冬夏穿一件山羊皮裹肚子(皮面袄)——都是人惜可怜送的— —上面密密麻麻地锁了虱子和虮子,手伸进去往下一捋,虱子和虮子就纷纷翻疙瘩 一样滚落到地上,它们惊惶失措,在阳光下四处奔跑。我一顿脚后跟蛋子,全研磨 死了,发出叭叭的响声。我心里说,我能有多少血,连我都不放过!有时候,我身 上被虱子咬得浑身发痒,受不了,我就停下耕地的牛,背靠到田地的埂子上,过来 过去抗。我在我丈人家经常吃不饱。 你当时见你媳妇了没有?我觉得玛玛子一直像回避这些话题,就好奇地问。 见了,一脸麻子,又瘦又碎,经常偷着看我。我看见她蹑手蹑脚地爬在树上看 我,我就讨厌。加上,我一天肚子饿得慌,还成天想我大得很嗅,所以见了她我就 躲。 玛玛子说,不说她了吧! 我笑着点点头,让他说别的。 他说,到1951年秋天,穆家让我到曼斯的何文山家做帮工。何文山一家在曼斯 庄子里属于二三流的富人家庭,比较开明进步。何文山是何家掌柜的大儿子,名字 叫油布子,被共产党叫到海原县上学习土地改革去了。油布子的弟弟叫何文海,是 个没心眼的娃娃,成天傻乐和,大家都说他是个半脑子(傻子)。其实他不是半脑 子。就是老实而已。何文海有一次和妈妈到海原县城看了油布子回来,喜气洋洋的, 跑来对我说,我妈妈还以为我大哥又被抓兵的抓去当兵去了,去的时候一路上哭得 死去活来,去了才知道又是扭秧歌、又是锣鼓喧天唱歌子。 你给我们唱一个咱们听一下唦. 玛玛子摇着何文海的膀子,央告说。 何文海谋不住,就唱起来,唱的是:1951年,是咱们胜利年,全中国的老百姓 把身翻,调了过,哧不楞噔咣,唱起歌儿,哩格啷格哩,锣鼓喧天,和往年不一般 ……何文海身穿蓝裤子、青色的上衣,嘴比较大,双眼皮、大眼睛,腿子特别长。 他多少会写几个字,后来成了土改积极分子。我和何文海经常形影不离。一清早, 我们就去耕地、干农活,有时节在山上的田地里唱一唱歌子。我们玩得比较开心。 那也算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吧,1952年,我大他终于来看我了。我那时候已经在我大 跟前哭不出来了,我就躲开他哭。我大对我说,他这些年没命干活,靠给人割苞谷、 打零工在火石寨的王家嘴头的山上买了15亩土地。 我大说,娃娃,咱们终于有了土地了! 我大一下子拉住我的手,眼泪静静地一股子、一股子流着。玛玛子说,他也忍 不住流下泪水,他说他当时只是说不清为啥那么伤心。 走,我大说,走娃娃,咱们到王家嘴头过活去!玛玛子说,我对我大点着头。 第二天,我们去另一个村庄的一个远亲戚家里寻我妹妹一起走,去了才知道妹妹已 经得病完了。我和我大又美美哭了一场。我们返回到曼斯,就给穆家把情况说了, 我丈人也同意我大把我领走——夜里我大还担心人家不同意呢。但是,我丈人当时 因为刚刚生得了一个男孩子,就取消了当初让我给他们家顶门立户的打算,答应等 我大把我领到王家嘴头安顿好了,再和我媳妇成亲。向曼斯的一些熟人道了别,我 大就带上我起身了。上路之后,感觉咋那么伤心?不一样的是,我大以前背上我走 路,这次我终于自己能走路了。我们翻山越岭,走呀走,走了很远很远,就到王家 嘴头了。玛玛子说,那山大得还了得!到了之后,我和我大两个住在王家嘴头山上 的沟沟里的一个我大挖的土窑窑里。 玛玛子说,在那里住下后,每天早上公鸡刚打鸣。我和我大两个就爬起来到板 石窑一带的大山上打柴,打上柴之后背回家,第二天又早早起来担到60华里的穆家 营集市上去卖。后来我大忍饥挨饿,狠了狠劲又买了10亩地。就这样一天一天勉强 够吃,经常只能吃个莜麦面、洋芋疙瘩。 玛玛子说,都是山地,比较薄(贫瘠)。有时候,我和我大两个做上一罗锅, 我大吃了,我没有了:我吃了,我大又没有了,我大就挨着。一到黑了,我们两个 人盖着一个破烂皮袄,就这样维持生活,有时候连生活都维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