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南岛冬天暖和,到了冬天谁都不爱挪窝儿,年三十晚上,不回北方老家过年 的朋友们,凑在一块吃饭包饺子,是一种常规状态,今年除夕仍然如此。我们聚在 年轻的大学教授叶未曾家里,吃饱了喝足了,开始聊天侃大山。 开侃没一会儿,大伙儿发现平日里最为活跃的李允,情绪不大好。李允是个记 者,见多识广,记忆力惊人,一般来说只要有他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前后左右 的人事鬼事,桩桩件件保证说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人称李大白话儿。大过年的时 节,他这一打蔫,朋友们都觉得扫兴,问其原由,是因为他父母从东北老家来电话, 说他家承包的林子里小松鼠都快死绝了,小树苗长不起来。 这个回答让熟悉他的朋友啧啧称怪,大伙明明记得几年前扎堆过年的时候,李 允也为他家的林子犯过一次愁,说是小松鼠多得成了灾,把松籽都吃光了,小树苗 根本长不起来,怎么转眼间又都死绝了,或者还是因为它们死绝了,小树苗才长不 起来了呢? 李允说,还不是因为前几年松鼠的天敌紫貂、雪貂、黄鼠狼和花狐狸,都被人 打了去剥皮做衣裳,所以小东西繁殖过剩,吃光了松籽。至于几年里边它们怎么又 死光了,死光了小树苗照样儿长不起来,还得拿咱们人类是问。 我一听这话来了兴趣,忙问,这怎么讲,难道咱们人成了小松鼠的天敌不成? 李允两眼一眯缝,有点不情愿地说,非要这么说也行,只不过由我来说不合适, 我总不能把自己的爹妈都搁里边吧。 原来,这些年随着中国物流事业的发展,商贸网络大大扩展,甭管什么样儿的 犄角旮旯地界,只要出产号称绿色健康食品的山珍野味,肯定有人不辞劳苦前来收 购。李允的老家本来公路都不通,只因盛产东北特有的大粒松籽仁,干果贩子愣是 靠着刀劈斧砍趟出一条路来。这下子可好,家家户户都忙着到自家林子里去收松果, 连小松鼠的口粮也没给它们留下。几年下来,松鼠们死的死逃的逃,几乎绝迹。 松鼠没了,不更好吗?省得跟咱们抢松籽呀。一开始老百姓还挺高兴,早些年 又安鼠夹又下笼套,弄来粘鼠胶,下了老鼠药也没给治住的小松鼠,如今不治自灭, 咱的松籽粒粒归仓颗颗换钱,这真是老天开眼菩萨帮忙哪。没想到两三年下来,他 们发现林子新长出来的小树苗越来越少,很快显出老化的迹象来。 林科所的技师下来一看,告诉他们就是因为大伙儿拚着命扒松果,把地皮刮得 太干净了。往年松鼠不多不少的时节,松籽被它们吃一半剩一半,还有不少被有经 验的家伙刨了坑储藏在土里边,躲过了严冬的恶劣气候,一到春天该发芽的季节, 树苗就破土而出。可现在,松鼠饿死了,松籽都上了超市的货架,松树苗还长得起 来吗? 村民们一听,都松了口气,说,不就是松鼠绝了吗,咱们花钱去别处买些回来 放在林子里,不就全齐了。 技师说,没那么简单吧。你们咋这么快就忘了松鼠成灾的事了?放养松鼠不难, 可这噬齿类动物最大的特点就是繁殖极为迅速,要是没有它们的天敌貂狐狼同时生 活在林子里,不用两年,这儿又成了小松鼠繁育基地,不光小树苗照样不长,你们 连到手的松籽都得赔上。 有人又说,那咱们就想法引进点貂呀狐的天敌,制住它们繁育呗。 技师斜着眼儿瞅了他一下,说,那能行? 那人说,怎么不行,老辈子人世世代代不全是靠这山吃山,平平安安过来的? 技师说,老辈子那会儿,有意大利时装发布会吗?有超女歌手大奖赛吗?有城 里边三步一小五步一大的超市吗?有整亿整亿吃完了大鱼大肉,又要靠山货降压降 脂降糖的食客吗?全都没有吧。告诉你们吧,有了这些个玩艺,貂狐狼们除非不长 毛,长了毛就得挨枪子,没有它们看着,松鼠们就得成灾。再者说,只要城里的超 市一天不关门,人们扒松果的劲头就只增不减,松鼠能抢得过人?到头来,还不是 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活活饿死。 听技师这么说,老的少的都急眼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就算他们买得起松鼠来 放,也买不起貂狐狼,买得起貂狐狼,也管不住偷猎人的枪,管不住满世界的超女 贵妇都要穿裘皮大衣,管不住天底下的人们贪吃又要保寿的嘴。九九归一,还不如 说他们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松果耙子,那些原先一钱不值的玩意儿,只消往筐里一 搂,囤在家里不几日,就能换成花花绿绿的票子,谁见了不动心呀。 技师听了,叹口气说,你们自己全明白。说了归齐,如今这林子的问题,根本 不是技术能解决的。等你们再折腾几年,林子没了,我也该失业了。 技师走了之后,村里几个管事的一块找到李允的爹,求他打电话,问问他那远 走高飞无所不知的儿子,看这样的死扣怎么才解得开。李允他爹不敢怠慢,赶忙打 来长途电话,详细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学了一遍,想向儿子讨个说法。李允听完半晌 没出声,这在他爹看来,等于在城里坐出租车遇上堵车,光看着计价器噌噌蹦字儿, 看不见车轮子往前出溜,心里急得一时迷糊,一个劲儿在电话那头喊,车又不走还 光蹦字,我不坐了,我要下车。 俗话说知父莫如子,李允一听就知道爹急得岔了火,生怕爹心疼电话费再出点 啥事儿,赶快说,您撂下电话,等我想想再给您打过去。可是,挂了电话,李允左 思右想,竟然连一点招也没有,乡亲们说的那些大实话,就像真理一般放之四海而 皆准。他把自己机灵过人的脑瓜子想破了,也想不出指点迷津的良策。 李允连说带比划把事情重复了一遍,满脸都是爱莫能助的愁容。最后还挺自咎 地对我们说,我跟你们城里长大的人不一样,从小是穷乡僻壤的山林养大了我,如 今上了大学,混了个人模狗样,对那儿的灾呀难的,完全束手无策,心里能不愧得 慌? 平日里李允说话没心没肺是出了名的,任什么事情一到他嘴里就成了恶搞,悲 剧变成喜剧,喜剧变成闹剧,从来没个正形。今天为了家乡的树林和貂狐狼鼠,着 实动了一番真情,特别叫人意外,也特别叫人感动。 我对他说,生态这类的事情,可是从来不分什么城里乡下的。平衡的利益大家 分享,失衡的后果大家承担,少不了谁也逃不了谁。 大伙儿听了,都点头儿称是,于是纷纷把自己耳闻目睹的天敌故事说来,结果 差不多把一个年三十的除夕大聚会,开成了天敌现象研讨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凭心而论这顿饺子让我吃得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