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是我四伯的儿子,和我是共爷爷奶奶的兄弟。血缘上,算是很亲的了。在他 找到我之前显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一双鞋子都走变形了,鞋尖上也裂开了口子。 没等我吩咐,他便把那双发臭的胶鞋在我门口蹬掉了。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见他了,兄弟俩见了面竟有几分陌生之感。我抬起头来看 着他,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虽说是个跛子,可站直了还高出我半头,长得 也可谓英俊,高鼻梁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可我知道,他现在不光是个跛子, 还是个骗子。但他骗不了外人,还时常被外人骗。而他能骗的,都是他的亲姐妹亲 兄弟,甚至连他亲爹亲妈也不肯放过。我四伯四婶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去年四 婶鼻子里不知长了个什么东西,堵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一用力,就要流出大量的脓 血。几个儿女凑了点钱给她去城里看病,可四婶一拖再拖,把一个冬天都拖过去了, 到了年关,他来了,要钱。说是借,他借了那么多兄弟姐妹的钱从来不见还过。但 不借不行,借不到钱他这年关过不去。四婶只好把钱拿给他,那三千块钱一直压在 她每天睡的床底下,都压得粘在一起了,撕都撕不开。他把钱往怀里一揣,屁股一 扭就走了,好像还嫌少了。他不知看没看见他娘鼻子里流出来的脓血、眼角上挂下 来的泪水。我四伯,一个活了七十多岁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倔强老头,坐在一把没 有木板只剩个框框的破椅子上,冲他儿子吼一声,你个狗娘养的,再也莫死回来了, 我们欠你一生的债都还完了!但他好像没听见,一跛一跛地走得更快了。而我四伯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成了一个孩子。 现在他来找我了,我是他又一个猎取的目标。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漂泊在外,很 少回家乡,他可能以为我对他的行径还不知道吧。我打过招呼,努力装出很热情的 样子,去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出来时,他愁眉苦脸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出神, 坐得很端正,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还把那条跛腿悄悄地往后缩,试图隐藏起来。这 可能是种习惯。打小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他是个跛子我还不知道! 他是我哥,比我早生一年,爷爷奶奶一边等待我的降生,一边等着他学会走路, 却等来了一场高烧的降临,烧退了,他的一条腿便麻醉般的从此没有了感觉。他再 也不会以一种正常的方式走路了。后来我们一块儿上学,学校离村里有好几里,他 走得颠三倒四的,还总是走在我前头。我看见他那条没跛的腿在有力地向后蹬,那 条跛腿一甩一甩,他不得不把一只手压在那条跛腿的膝盖上,就像死死地摁着一个 奇怪的按钮。而膝头上那块他常摁着的裤子布,总是最先磨破,磨破了他还是用手 死死地捂着,怕谁看见了他萎缩的残腿和膝盖上磨出的紫色淤痕。 在夕阳般令人缅怀的记忆里,我和他仿佛永远走在深秋某个黄昏的一条土路上。 那已经是放学回家了。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都在他一跷一跷的屁股后面紧追不舍。 我从未走到他的前边去过,我的身体,恰好对他的残疾是一种掩护。他不想让人在 后面看到他的残疾,如果有人在前边扭头看他,或站在那里看他,他呼地一下就蹿 上去了,我感到了这个跛子的凶狠和残忍,他逮着你了就往死里折腾,他逮不着你 也要在你背后掷块石头,撒把土灰,他没掷着你就破口大骂,骂得很丑,很脏,你 八辈子算倒了血霉。就这么个跛子,谁看他一眼都是一种冒犯。他越往大里长,那 条残腿越见萎缩,可他的两只胳膊和那条好腿却更加壮实有力,好像把那条残腿的 力气都长进这几条胳膊腿里边去了。 我反倒越长越矮。我的肩膀上永远背着两个书包,后来上中学了我还得驮上两 袋米。不过他对我挺好,他们家那时比我家好过,每餐吃饭,他都要把从家里带来 的腊肉腊鱼块拣一大半到我碗里。而我从家里带来的只是盐菜和霉豆腐。在那些腊 肉腊鱼被我贪婪地吞咽下去了多少年之后,那种感觉还未吞没,现在还留着美好的 回味,让我再次开始体味相濡以沫的兄弟手足之情。我突然意识到这很危险,回忆 有时就是一个陷阱,很多人上当受骗,就是落入了这样的陷阱,把某个回忆中的人 和现实中的人混淆在一起了。 我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或许烟也是人类制造的用来欺骗自己的幻觉。然而我 却是那种越吸越清醒的人,在烟雾中,我像一个窥视者那样偷看一个骗子的表情, 看他怎样表演,等待着他怎么开口。这有点残忍,甚至有点邪恶。好几次,我看见 他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想,他既然千里迢迢来找我,肯定是早有 预谋的,甚至连每一句话都在心里早已想好的。但他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骗人, 毕竟是难以启齿的一件事。 终于,他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兄弟,找到你可不容易。我笑道,你不是找 到了嘛?我笑的时候,他也跟着笑,仿佛是种默契的配合。他又把我住的这房子慢 慢环顾一遍,说兄弟,你这房子可大啊。我说是啊有九十多平米呢,在广州也算大 的了。他说值好几十万吧?我说是啊每平米差不多上万哩。我当然知道他这是火力 侦察,也就跟着周旋应对。兄弟,你可真是发达了!他惊叹。可惜啊,这房子不是 我的,是单位上借给我住的。我哀叹。 我和他仿佛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刚才的起点。我没有骗他,这房子真的不 是我的,我更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发达,这十几年来可以说是混得很惨,公职辞了, 老婆孩子扔在湘西,一个人跑到广州来打拼,单位上虽没把我当一般的打工仔对待, 给了一套房让我暂时栖身,给了点薄薄责让我负,但这都是临时的。以我的经济实 力,肯定不够他骗的。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打算把一个月的工资送给他,就算我 给他白打一个月的工罢。一九九三年,我在广州的月薪也就五百多一点,还算高的。 我等待着,我不知他会开多大的口。 他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背靠着沙发,而神色中已饱含着犹豫不决的渴望。这目 光简直让你受不了,又像是很可怜,又像是很凶狠,渴望与绝望、可怜与凶狠交织 在一起,有一种残疾人所特有的难以言状的神情。如果让时光倒流十几年,这样的 神情也曾在他脸上出现。那年我们一同参加了高考,我考上了,他没考上。不过就 算考上了他也不会录取,那时的高考体检比验兵还严格,连长了疥疮的都被打下来 了,更别说你跛了一条腿。他捧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很长时间,那神情就像现在 这个样子。那会儿我真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他一下把我这张命运的通知书给撕碎了。 但他没撕,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眼圈竟红了。 我走进城市的那天,他也进了小镇上的一家缝纫店,拜另一个跛子为师,跟他 学裁缝。他在这方面还很有天赋,等到我毕业时,他早已出师,成了远近闻名的裁 缝师傅,还带了好几个女徒弟。一个长得挺俊的、好脚好手的女徒弟还心甘情愿地 嫁给了他这跛子,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很快他们又把缝纫店从乡下开进了 县城,生意好得做不赢,谁要接他上门做衣服,不但给双倍的工钱,还有好酒好菜 款待。他这跛子当时比我这个吃皇粮的干部还有地位,小家庭小日子也实在是幸福, 实在应该珍惜。可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骗子。那时我已经调到了湘西的张家界,对 他的具体情况不大了解。据说一开始是别人骗了他,把他做裁缝辛苦赚来的钱全骗 走了,上万数的钱,那时可在县城里盖一座小楼。然后他又骗了另一个人,也是上 万数的钱。但刚一骗到手,他就被抓了起来,钱没了,还要坐牢。后来还是我打电 话找了法院里的同学帮忙,把他放了出来。他一出来就完全疯狂了,把自己的缝纫 店砸得稀里哗啦,发誓不开缝纫店了,发誓还要继续去骗下去,人家骗得了我,我 就不信我骗不了人!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有点疯了———? 当然,这些我都是断断续续听说的,但他后来确实是没开缝纫店了,也没钱开 了,一家人在县城里租了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住着,老婆东一家西一家地打点零工, 儿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念着书,他则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走就走了,连声招呼也 不打,少则三五天,多则大半年,不知上哪儿去了。他这次来广州找我,怕是也没 告诉家里。 我问,你这次来嫂子知道不? 知道,他眼睛亮了亮。我这样主动问他他好像挺高兴,他说,我这次是来广州 进布料呢,我那个缝纫店又开起来了,生意好得不得了,你嫂子让我多进点布,可 我钱带少了…… 来了,来了!我随便问了一句,他就一下抓住不放了,他可真会瞅准时机给我 下套子。然后又拿起茶杯,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吹着漂浮的茶叶。我试探着问,还 差多少?他低声吐出一个数字,七千,我在你这里先挪一下,一回去就寄给你,也 免得我又多跑一趟路。 这个骗子!我在心里骂了句,可还是满脸笑容。我笑着问,你到广州来回一趟 得多少钱?他显然不知道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要两百多呢。我又笑了 笑,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百块钱给他,我说老兄,这钱够你两个来回了, 你来广州的吃住我全管了,行不? 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然后又涨得通红。而我也感到非常难受,可能有一种十 分脆弱的东西被戳穿了,被戳穿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骗局吗?我拿起杯子又去给他 添水,但已经没有必要了,从厨房里出来时,他已经走到了门外,又把那双变形发 臭的胶鞋穿上了。这时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悲伤,一种被重新唤醒的血缘亲情左右了 我。我走过去,想把他重新拉进这扇门里,兄弟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也该坐在一 起吃顿饭喝喝酒说点儿真正属于兄弟的话吧,可他坚决地把这扇门关上了,他努力 保持着最后的镇静与沉着。 我站在阳台上,隔着森严壁垒的防盗网看着他走出了楼道,在这夏日的午后, 满地的阳光片子闪闪发光,他那晃晃悠悠的身影穿行在寥无人迹的小巷之间,走到 哪里就感觉到哪里走了形。直到走得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才坐回了刚才的老地方, 手中的烟头不知不觉烧到了我的手指,让我真实地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