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乡下人都是后娘养的啊!他一见我就开始哀叹,浑身散发出浓烈熏人的汗馊味、 机油味。他来找我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们是老乡,不仅是一个乡的,而且是一个村 的。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他说,如果不是实在没得办法了,我不会来找你。这给我 很大的压力,对他来说,我是他实在没有办法了的办法,是他已经走途无路之后的 路。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什么路呢? 他说有。他说我笔杆子厉害,要我把他这几年的经历写出来,写到报上去,写 到党中央国务院去,给他申冤,为他讨个说法。他还给我拎来了两瓶酒,大概是听 说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而他觉得自己要求不高,不要诗百篇,只要一篇实实 在在的文章。这仿佛也是命里注定的事,我无法拒绝。 他来广州打工几年了,干锻工。那不是人干的活。我小时看乡下铁匠打铁,一 把大锤,一把小锤,携带着钢铁的欲望,挥起,落下,一锤下去足以撕裂虎口。锻 工活儿也就跟打铁差不多,先要把金属材料加热到几千度的高温,再用锤子反复击 打成形。只是现在的锤子大多是用空气锤、蒸汽锤,还有了很先进的冲压设备。但 还是水深火热,而且比以前更危险了,以前锤子好歹还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锤子 却掌握在机器手里。干这活儿,大多是乡下进城务工的农民,自然,先要培训半个 月,再在劳动部门领个证,才能上岗。只有干过锻工的,才能真实地感觉到那活有 多苦,多累,苦和累一个农民还能承受,受不了的是那种高温,那种像火一样灼热 的叫人窒息的空气,吸进去似火,吐出来还似火。而这样的灼热也不同于烈日下农 人经受的那种酷热。一个农人在庄稼地里干活,不管有多热,地里也还蒙着一层潮 湿的凉气,也能感觉有夹着丝丝水汽的风吹到自己身上。可在这样的锻造车间里, 呼吸不到一点儿太阳、土地和植物的气味,只有铁矿石和焦炭的气味,火的气味, 还有各种要命的粉尘和杂质,他们把金属炼得纯净而坚韧,又锻造成符合市场需求 的各种形状,可没人知道,他们的生命内部也正在发生物理性质和化学性质的变化, 他们的心脏和肺腑正在分解、化合或加入某些致命的元素。 我跟着这位乡亲去了他打工的那家工厂,他看起来不像个受伤的人,两条腿很 有劲,有着一个农人或一个锻工的粗壮身坯。但我很快就看见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充 血,喘气越来越急促了。他的伤在生命内部,他的肺可能出了很大问题。我们换乘 了好几路公交车,又沿着一条柏油路往前走了一阵。这条路到处都是断裂带,许多 地方塌陷下去很深。但还是有一辆辆超载的大卡车不断从我们身边轰轰烈烈地驶过, 风被它们掀起来,路上的灰尘也被车轮卷了起来。连路边的树叶也沾满了黑色的粉 尘。我这位乡亲开始拼命咳嗽,两边太阳穴的血管都咳得暴突起来了。 现在我们已经越过了越来越难以分辨的城乡之间的含混界线,一座正冒着黑烟 的高炉让我的心理瞬间变得阴暗了。我不知怎地想到了焚尸炉,又想到了但丁《神 曲》中的炼狱。而这家厂子,一看就不是那种有规模的厂子,可能是哪个私人老板 开的。然后我又看见了十来个汉子,他们靠着这家工厂外面的围墙,双手笼在袖子 里,缩着双肩,仿佛正等待什么。风很大,风正对着他们吹,而我也感到风吹在背 上,背脊发凉。已经是冬天了。我来这座城市有年头了,可我对它的冬天并没有明 显的感觉。而此时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寒冷。这些人到底在等待 什么呢?但他们肯定不是在等我。他们看见我时,那种表情依然冷若冰霜,像是在 打招呼,又像是懒得打招呼。 我的乡亲用手把他们划了一圈说,老乡,你瞅见了,这都是和我一样的倒霉蛋, 我们的肺都像蜂窝一样了,成了蜂窝肺!厂子里不给治,反倒把我们全赶出来了。 我看见了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关得死死的,隔着铁栅栏看见,一个穿着制 服的保安和一条半人多高的狼狗在门后把守。那保安阴沉着脸沉默着,那条狗也阴 沉着脸沉默着,我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记者来了!我那位乡亲摇着铁栅门大声喊,开门,叫老板出来。 但我感觉到有些心虚。我当然不是什么记者,但我有一家大报发给我的特约记 者证。它此时揣在我的胸口,我摸了一下,摸到了我的心跳。倒是我那乡亲显得底 气十足,他把门摇得哐当哐当响,他的气也开始越喘越粗。那条狼狗突然往前一扑, 两只爪子伸出栅栏一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就看见他肩膀 上被两只狗爪子撕裂的衣服和皮肉,血很快就流出来了。他受伤了,而且这些伤是 谁都看得见的。可没一个人上来帮帮他,哪怕是吼叫几声。他们———那帮倒霉蛋 还像刚才那样靠墙根儿坐着,整整一排人坐在那儿没有一个吭声的,就像事情的旁 观者。然而我那乡亲仿佛受了血的刺激,他把门摇得更响了,他甚至开始以头撞门 了,他在一扇关得死死的铁门上一下一下地撞着,仿佛是要震醒自己,仿佛要震醒 这个世界。 他这一招还真奏了效,那个深藏不露的老板出来了。但这个老板的样子和我心 中的老板形象反差很大,戴副眼镜,高挑个儿,很斯文也很优雅地走过来了,不像 老板,像个技术员或工程师。我低声问,这就是你们老板?他点了点头。 老板一来,保安就把门打开了,把狗链子也拽紧了。老板好像没看见我,他可 能比我更加近视。谁是记者?他问。我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那张比我高半头的 小白脸。哦,他这么哦了一声,表示他已经看见我了,记者证呢?我也尽量显出很 镇定很从容的样子,从胸口摸出那本特约记者证。我看见他一边看一边慢慢显出很 放松的微笑。他把记者证还给我了,他也慢腾腾地摸出一本证件给我看,但不是从 胸口摸出来的,而是从屁股后面的一只口袋里摸出来的。也是一本特约记者证,来 头比我这本更大。我正傻眼看着时,他又慢腾腾地从屁股后面的另一只口袋里摸出 一个本子,一本律师资格证! 他在继续微笑,我却感到额头上正在渗出冷汗。他问,大记者,特约大记者, 要不要我给你再制造点新闻? 我不敢动,仿佛一动就是惊天动地的事。 他又厉声问,呃,是谁把记者喊来的? 我那乡亲此时对自己危险的处境还恍然不觉,但我感觉到他也有点害怕了,他 只是假装出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说,是我!怎么了? 我立刻听见了一声响亮的耳光。这种感觉在瞬间或许被放大了。又一声!这两 耳光,把我那乡亲完全打聋了。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为他悲惨的命运进一步 埋下了伏笔。此时那些靠着墙根儿坐着的人也陡地站了起来,但全都静静地呆立在 一旁,眼里充满了莫名的敬畏。老板甩着手,手抽筋了。 老板对我说,大记者,特约大记者,写吧,把你看见的一切全都写下来,你要 能把我这座高炉写垮了,我给你下跪,磕头,我认栽! 他背着手含笑而去,留下一个傻掉的我,和十几个全然傻掉了的农民工。 我开始写。我好像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奋笔疾书,那种强烈的冲动,不再源于 想象和虚构。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身处的生存现实中,每一件事的荒诞、变态 和变形,都要远胜于最有想象力的虚构作品。关键是你敢不敢真实地写下来,而当 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真实的,又有谁敢于发表?但我已经没想这么多了,我像我那 位天真纯朴的乡亲一样,也想把这事写到党中央国务院去。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东西 我无法写出来,在那座有恃无恐的高炉背后,有多少肮脏的交易此刻正在进行。这 是一个什么都可以出卖的时代,那个小老板又岂止只有一本记者证,一本律师资格 证,还有多少东西在暗中守护着那座高炉,我能看到它背后那一个个如鬼影幢幢的 身影,犹如黑暗中的怪兽。然而我这一支笔,又如何能撕破那一层层黑幕? 当强烈的冲动如潮汐般退去后,我已无法进入事物的内部,我写不动了,被堵 在外面了,就像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把我和我那乡亲挡在门外了。我怎么也找 不到一种进入的方式。但我那乡亲找到了。他翻过了那道围墙,爬上了那座高炉。 他一点一点地向高楼的最顶端靠近,他肯定早已知道,他正在靠近某种血腥的命运。 他爬到炉顶上了,整个城市此时都可以看见他置身于天幕之下的身影,或许他自己 也产生了某种幻觉,以为自己的生命已高过这座高炉。 警车开来了,消防车来了,救护车开来了,一座城市终于为一个农民工卑微的 生命拉响了警报,在我和他曾经并肩走过的那条到处都是裂口和坑洼的柏油路上, 所有超载的卡车都停在了一旁,只有与生命密切相关的车轮在高速运转,风也一阵 阵地搅动着粗砺的砂砾。只在此时,你才能感觉到一座城市的行动能力,感到它还 是活的,然而在此之前,它在干什么?它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怪物一动也不动地趴 在那里。现在它终于开始行动了,或许这也是一桩交易,而你让它开始行动所要付 出的代价必然是生命,只能是生命! 对此,我那位乡亲显然比我更清醒,这绝非像后来的媒体所声称的那样,是一 个农民工失去理智后所采取的疯狂举动,在他跳下来之前他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人们害怕的不是你爬上去,而是跳下来。很多已经爬到某一个高度而最终没有跳下 来的人,只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拘留所,一是疯人院。这两个地方他显然都不想 去,他想去的是医院,而他更想的是回家。他当然不能空着两只手回家。下面已经 有人开始喊话,声音被扩音设备和话筒成倍数地放大,然而他听不见,你知道,他 聋了,或许,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梦呓。喊得最响的是那个老板,老板第一次开 始仰望他,甚至是在乞求他,只要他肯下来,老板保证要送他去医院,保证发给他 工伤补助。而他似乎一直就等着老板出现之后跳下来。在那个比一生更漫长的降落 过程中,风吹得更厉害了,整座城市就像一张地图那样被风翻开了。 然后是一阵令人愕然的无声状态。最后一辆赶来的救护车陡地刹住,在静止中 溅出蓝色的火花。许多灰尘像往事一样,浮起来,又落下去。在正在沉默下去的城 市后面,是渐渐远去的河流、树林、丘陵。这是遥远家乡的风景,那是我和他共同 的故乡。他躺在那里,嘴角带一点梦幻的笑意,赤裸着上身,浑身沾满了炉灰,而 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伤口。有人用衣服盖住了他逐渐冷却的身体。这件衣服 是他在爬上高炉之前脱下的,他大概是觉得这衣服碍事,他不想有任何东西阻碍自 己通向死亡的脚步。寂静。真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啊。除了风,这个世界仿佛已在他 躺下的那个地方静止了,这一刻你是最安静的人,而人间也仿佛呈现出一种从未有 过的安静。 至此,我这篇无从叙说的文章终于有了一令人欣慰的结尾,一个农民工以死亡 的方式震惊了高层,在权力的有效干预下,他得到了一笔丧葬费,他年老的父母亲 和老婆孩子将共同分享一笔抚恤金,而那十几个患蜂窝肺病的农民工,也终于拿到 工伤补偿并陆续送往医院就诊。而那家工厂也在不久宣告破产,这也宣告了许多类 似企业的脆弱,它们大多缺乏抗风险的能力,一旦资本开始以正常的方式运转,马 上就要破产。那么它们以前的运转,是否一直处于非常的状态?我不知道。我后来 知道的是,这是一家连续多年被工商、税务、质监、环保等部门评定的优秀企业、 信得过企业、双文明先进单位。它的倒闭让许多人扼腕叹息,而最惨的是数量更多 的农民工,他们失业了,而老板拖欠他们的工资随着工厂的破产成了死账。谁来为 他们买单? 我的笔再一次被堵住,感到喉头也堵得慌。我住的这幢楼很高,夕阳的光芒远 远地照过来,我仿佛看见远远地有无数进城务工的农民又成群结队地走来了,仿佛 是从大地中涌现出来的。而我已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噎得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