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安后来离开了。小安离开以前,已经在那潮潮的床上坐了很长时间。小安说, 春花,我不妨碍你做生意了,你去做你的生意吧。我要走了。春花说,那我送你吧, 我们是下等人,我不敢邀请你常来这儿坐。可能,你是看不起我们的。小安微笑着, 她看到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落在春花的脸上,轻轻抚摸着。脸上有糙糙的厚粉,通 过小安的手掌,传递着一种毛糙的感觉。小安说,我是个真实的人,我确实看不起 这件事,但我看得起你和秋月,我相信你们都是好人。小安说完就走了出去,小安 一走出狭小的工棚,就有一阵凉风赶了过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抬头望 了望路灯,那是一种忧伤寂寞的光线,光线下聚着一团飞虫,正乐此不疲地跳着夜 晚的舞蹈,直到累死为止,或撞在灯罩上撞死。小安就抱住了自己的膀子,在光影 底下行走。三三两两的,这儿还有一些女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她,好像注视着一 个外星入侵地球的异类。当然还有散发着汗味的男人们。小安听到男人们的骨头在 叫着,大概希望有一把从天而降的小刀,把骨头一一分拆开来。男人们的欲望,像 一条暗夜里的河流,河边盛开着色泽鲜艳的歹毒的鲜花。 十多分钟后,小安离开了工地附近的泥路,到了一条属于城市的水泥路。水泥 路泛着冰凉的白光,毫无表情地迎接着小安。小安就盯着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 又斜又长。后来小安看到了两个黑色的人,说他们黑色是因为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 他们是警察,看上去很年轻,大概是刚从警校毕业的。一个警察挡住了小安的去路。 警察说,你干什么的?小安说,你得说,小姐你好,我想问问你,你是干啥的?另 一个警察看了看她,说,小姐你好,我想问问你,你是干啥的?小安笑了起来,说, 这样才像人民的警察。我是良民。小安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张身份证。那是小安十年 前的照片,透着一种青春逼人的力量。小安说,我不是坏人,我不像坏人。我要像, 一定是像皇马金座里的白领。我是TMD 公司的企划部经理。这样的回答,你们一定 会满意。 身份证又回到了小安的身上。小安的身子,一扭一把地向前行走着。她突然感 到委屈、疲惫、孤独和累,这些感觉像一条蛇一样,游向她缠住她。小安抬起头, 看到了城市上空的星月。月亮让她突然想起了吴刚,以及吴刚那句令人心跳的话。 吴刚说,因为武林路上有你在等我。小安又想到了大安,大安现在在干什么?是不 是又和那个大学刚刚毕业的青春美丽的小姑娘在一起?小安懒得去想,她对路灯说, 把我的影子扯长一些吧,那样会显得更加孤独。路灯没有搭理。路灯一言不发地把 光投得很远。 接下来的十来天里,小安一直都在忙碌着。小安故意让自己忙碌的。她联动部 门里的同事做的一份策划书,被老板肯定了。老板大大地嘉奖了小安一回,并且发 给她五千块钱奖金。小安拿着这五千块,跑到银泰一下子全买了衣服。小安不想自 己有太多的余钱是因为,要余钱干什么用?既然余钱没用,还不如自己花销得舒服 些。 小安再一次想要去散步的时候,看到了大安。大安就站在车库门口,他的两只 手插在口袋里,高大的身影,令小安喘不过气来。小安是深爱着大安的,小安知道 自己无力和吴刚发生一些什么,就是因为自己深爱着大安。大安笑了一下,说,一 起散步?小安差点就想答应了,很久,她没有和大安亲近,她想,大安能抱一抱她, 该有多好。但是小安还是摇了摇头,小安说,你去找你的那个小姑娘散步吧。我喜 欢一个人散步。小安明白这样说,完全是因为自己心里一直酸着的缘故。大安叹了 一口气,说,小安,其实我对你是忠诚的。 小安还是走了。小安走向了那片建筑工地。在见到春花的时候,路灯刚好亮了 起来。所以小安看到的是,路灯下的春花。春花没有化妆,没有扑那种厚重的脂粉。 春花穿的是家乡的花布衣裳,干净而素朴。小安喜欢春花的这身打扮。春花说,你 来了?小安说来了。春花说,我明天下午就要坐火车走了,家里老公孩子等我回去, 再说,快过年了。小安没有说什么。春花希望小安说些什么的,但是小安没有说, 春花就只好接着说。春花说,我今天是最后一晚开工,以后,我就不来了,我就不 来做这活了。我家里老公一直以为我在服装厂工作的,而且收入还不错。但是我不 愿做了,我像一条母狗一样,不,我母狗都不如地生活着。小安仍然没有说话。春 花显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春花说,我知道你是不屑和我说话的。我告诉你,秋月 没了,给一个丧心病狂的人给杀了。我不说当时的情形了,反正很惨的。我们打过 架,但是看到警车开到这儿的时候,我还是哭了一整天。我把眼都哭肿了。我被抓 进去关了几天,问了一些事,又放了出来。我本来想马上就走的,但是,我想,你 可能还会来看我。所以,我在等着你。 小安仍然没有话说,小安只是一步步走近了春花。走到春花面前的时候,小安 伸出手捉住春花的手,软软地握在手里。小安轻声地叫,姐姐。小安只叫了两个字, 春花的眼泪就溢了出来。春花说,明天上午,我要去公墓看看秋月,我舍不得她一 个人留着。早知道这样,我为什么要和她去争生意,我明明知道她家里很苦的,我 真不是人啊。 小安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小安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小安只是抓着春花的手, 久久没有放。小安想要哭了,为一个生命的离去。小安想,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公司白领,上层建筑,居然和一个被人称为婊子的人手拉着手。这简直是可以 上《都市快报》的一件事。小安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但是她的睫毛还是湿 了。小安就拼命闪动着睫毛,抬眼看着冷冷的路灯。 小安后来走了,走出很远的时候,她回过头去,看到春花正在和一个男人交谈。 小安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就在远处看着,她看到秋月打开了工棚的门,把男 人领了进去。小安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第二天是小安的生日,和大安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大安什么话也没有 说,只是低头喝着牛奶。小安也没有说。大安拎着包要出门的时候,小安叫住了他。 小安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让我们做朋友,好不好。大安回过头来,大安的眼睛 突然红了,大安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答应你。我等你的电话。大安说完就走了。 小安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牛奶盒,傻了。 小安到公司报到后,就去了公墓。在公司里,小安收到了一束鲜花,鲜花上写 着:“小安,生日快乐”。小安知道这是吴刚送的,鲜艳的玫瑰,像燃着的一团火。 这时候小安就想,大安是不是也送那个女孩子鲜花了。为什么,已婚的男人都乐意 送鲜花给别的女人。部门里的员工,都在看着一个抱着鲜花发呆的女上司。小安后 来抱着鲜花走了,小安开车到了公墓。在公墓,她没有找到秋月的墓,但是她看到 了春花。春花站在离公墓不远的一片荒草丛中,像一棵巨大的来自安庆的荒草。小 安抱着鲜花向春花走去,说,春花,秋月的墓呢,在哪儿?春花笑了,春花的手里 握着一篮水果。春花说,你们城里人时兴送花,我们不时兴,花不能吃,水果才能 吃呢。我给秋月送了一篮水果。我让她省着点吃,我还要告诉她,我对不起她,我 抢她的生意。春花这样说着,眼泪鼻涕又下来了。她用手一抹,眼泪鼻涕就糊了一 脸。小安站在深秋的一堆野草里,手里捧着的是火样的玫瑰,她站成了秋天深处的 一道风景。小安又问了一次,墓呢,秋月的墓呢。春花擦擦眼泪笑了起来,说,怎 么可能有墓呢,一个墓多少钱啊。骨灰被她那个懒汉老公带走了,在村庄的山上, 找块地埋掉。我来这里只是,在这儿纪念她一下。我下午就要走了,以后,我们见 不到面了。 小安想,我们当然见不到面了。春花是属于土地、老公孩子和大片的农作物的。 而小安,属于皇马金座,属于TMD 公司的上层建筑,属于南山路上的酒吧森林,属 于城市的一个动感元素。秋月跪在了荒草丛中,秋月跪下去后,身子隐没在草丛里, 就像成了一棵野草一样,在风中摇摆。 小安微微笑了一下,对着春花摆了摆手,然后她放下了手中的玫瑰。玫瑰躺在 野草丛中,玫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和野草亲密接触。小安走了,走的时候, 收到了吴刚的一条短信。短信像一条深水里潜过来的鱼。鱼张了张嘴,吐出几个泡 泡。那几个泡泡就是,生日快乐,我爱你。小安笑了一下,回了一条短信。短信说 :这儿有野草,也有鲜花。吴刚被搞得莫名其妙,又发过来短信说,你说什么呀, 你在哪?小安回信:我在天堂,但我不等你,我等我心中遥远的爱。吴刚说,我爱 你的。很爱很爱。小安轻蔑地笑笑,说,很爱?你能给得起多少?你又有多少? 小安关了手机,不再回吴刚的短信。小安把车开回了皇马金座的停车库。她熟 练地倒车入库,然后她甩着钥匙走了出来。一个女孩子站在一辆汽车边。女孩子长 得漂亮,戴着一顶毛线帽。女孩很清浅地笑了一下,说,你是小安姐吧。小安说, 是的,你是谁。女孩说,我是大安哥公司里的员工,我刚从学校毕业,进公司没多 久。小安说,你想说什么,如果你想找大安,他不在我这儿,你可以打他手机。女 孩说,不是的,我是来找你的。小安的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味道,小安的 下颌微微抬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钱。小安说,请说。 女孩把帽子拿了下来。小安看到了稀疏的头发。女孩很凄惨地笑了笑,说,我 的日子不多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听说我很想去三清山看日出,大安哥 哥就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陪我去三清山,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能和你说是因为怕说 不清。我没有哥哥,他像我的哥哥一样。我只是想来见见你,谢谢你,你一定会很 幸福。 女孩把帽又戴上了。女孩向小安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女孩向马路那边走过 去。小安站在皇马金座的楼下,她不知道该上楼,还是该干些什么。后来她仰起了 头,看着高高的金座。这是水泥构成的丛林,包裹着一颗颗脆弱敏感的心。小安觉 得自己很渺小的。小安掏出了手机,给大安发了一条短信。短信说:大安大安,大 安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