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按理说我是应该喜欢冬日的。作为一个农人,冬日里农事全无,不须忙这忙那, 有时守守牛,有时就干脆窝在家里看书,也写一点诗,其乐无穷。但事实上每到冬 日我就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看不进去书,也写不出来诗。冬日里庄户人娶亲嫁女 是成天有的事情,山路上总时不时地响起一管管呜啦呜啦的唢呐声,震得家门口树 上的枯叶要落未落簌簌地抖,搅得我坐卧不宁,时时浮想联翩。而最要命的是每到 此时,娘总是不时地窜到我跟前逗惹我。 二宝,你听听什么声音在响? 我说,那是人家在娶媳妇呢。 二宝,别人娶媳妇你爱不爱呀? 爱呀!我傻乎乎地说。那年我已是二十二岁,到了知道想要个老婆的年纪了。 爱。怎么不给自己找个暖脚的来? 给钱呀!我把手一伸,给钱我就给你找个来。我知道娘没得钱,故意气她。 给老娘找,这成什么话?憨宝,有钱娘不晓得给你娶吗?有本事自己找个不要 钱的来。 世上哪有不要钱的老婆?我嘟囔着说。我儿你是读书读憨了,老娘给你讲…… 娘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书稿,就不厌其烦地给我举例说明,说我爹娶她时只花了 十一个鸡蛋,说远房二伯娶婶娘时只送了一段细花卡其布。 得了,得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娘的叨唠,都是些陈年烂芝麻的事,现在兴自由 恋爱,你说的是包办婚姻,是被迫的。 对,对。现在自由恋爱了。娘说,你二伯家三哥跟三嫂就是闹的自由恋爱,去 问问你三哥,看他花了多少钱?他是一个子儿也未花。姑娘家嘛,只要你把她勾上, 她不由你也由你了。我儿你别整天就知道读书,考大学什么的,书读多了是要愚人 的。 娘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开导我。 我知道娘心里很着急,希望我能为她勾上个不花钱的儿媳妇来。家里盘着两个 妹读书,一个上大学,一个上中专,经济上紧巴巴的,信用社的赵主任老来家里催 还贷款,娘哪里还能拿出钱来为我娶媳妇,再说现在这年头明媒正娶少说也得花万 儿八千块! 那时候我真的是书读多了,憨得要命,不知娘这是在怂恿我。也许是我想老婆 想疯了,看着一些同龄人有人当爹了,我心里能不着急吗?再拖两年,就二十四五 了,年纪大要想找个老婆就更难了。虽然我在写诗,时时想做李白和杜甫,但李白 和杜甫谁也没说他们没老婆呀。我想我是该找个老婆了,我已经到了该找老婆的年 纪了。 但我还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老婆,靠爹娘是不行的,因为他们没得钱。我想 我只有靠自己,我该争口气拿个老婆来给娘看看。 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认定的事情就决意去做。我并不是一个憨宝,不做漫无 目的地寻找老婆的傻冒举动。我首先找二伯家三哥,打问他是怎样勾上三嫂的,想 从中吸取教益,便于指导以后的行动。 三哥只长我两岁,五年前就娶了三嫂,如今已有两个娃崽。他跟三嫂闹恋爱的 时候,我正在县城里念高中,后来我卷被子回家就发现他已另立炉灶,且多了两口 人吃饭。他与三嫂的恋爱过程我当然是一无所知,我只知三哥娶三嫂并未花多少钱, 不像大头春生他们,吃了“放口酒”,折了“礼嫁钱”,七七八八合拢来不下八九 千块钱。所以我是很佩服三哥的。 三哥当然不是那类保守的人物,我结结巴巴向他说明来意,他就极慷慨地给我 传授经验了。他说二宝兄弟呀,不是老哥说你,对女人你还一窍不通,你是书读多 了,读憨了。老哥教你一手,对女人嘛只要敢缠,缠上就莫放。俗话说,一要不怕 丑(害羞),二要坐得久,三要敢动手。先把人家的肚子搞大起来,有钱没钱都不 打紧了。嘿嘿,当年老哥就是用了种“早苞谷”(未婚先孕)这一招的。三哥说得 我面赤耳红,心跳不已。这招太损,我说,先不说这个,先得对上象,你是怎样勾 上三嫂的?三嫂从房里出来,笑骂着说,二宝兄弟,你别尽听他胡说八道。嫂子是 女人,难道还不知道姑娘家的心事,还是让嫂子来教你,不收学费的。我说那也行, 反正我想找个老婆,我到了该找老婆的年纪了。是该找老婆了,我早就想吃二宝兄 弟的猪脑壳,三嫂笑弯了腰。我认真地说,我没得送猪脑壳的钱,我想自己找,找 像你那样不花钱的。这句话我没说好,惹三嫂生气了,她说嫂子我就那么不值钱? 我连声道歉,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找个像三嫂那样漂亮的。这话不全是奉承 她,三嫂确实很漂亮。最后三嫂开导我说,想找就别整天窝在屋里,光晓得看书, 书上有女人呀?天天跟嫂子去守牛,嫂子保准给你找上一个,二宝你信不信?我说 我信,我信的。三哥也极力赞同,对,对。天天去守牛,见了妹子就唱山歌。三哥 一语道破天机,说他当年就是唱山歌勾上三嫂的,我兴奋地说我也会唱一点儿山歌。 得到了启示,我于是天天都去守牛,并希望能有奇迹在我身上发生。我不再看 书了,三嫂说得对,书上没有我想要的女人。只是偶尔还写一点诗,蒙蒙眬眬的, 我自己看了也不太懂的诗。我把守牛称作放牧,这很有点北国草原上的味道。我很 喜欢放牧这个词儿,就像我从不把我们青石村叫作青石村,而仍沿用老辈人的称呼 叫作青石寨一样,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有诗意。这些称呼以后与别人发生了很大的分 歧,但我仍然固执地保留下来了。也许是我的书呆子气吧,谁叫我读了那么多的书, 想做李白和杜甫呢。书呆子气就书呆子气,反正青石寨周围村寨里谁不知我张二宝 是个读书读愚了的憨宝呢! 冬日里放牧确实是极有味道的事情。每天清晨我们把牛儿从栏里赶出来,牛蹄 的嘚嘚声踏碎整个山村小寨的宁静,人在晨雾中,呼吸着冷冽而新鲜的空气,白气 不时地从鼻孔和嘴巴里冒出来,一团团地融入凉冰冰的雾气里,很有些抒情诗的意 境。冬日是个干燥的季节,没有白花花毒辣辣螫人的阳光,没有缠缠绵绵要断未断 恼人的细雨;冬日里庄稼除了零星的油菜地和麦苗地就再没有什么了,而油菜和麦 苗多种在离寨子较近的平地里,山坡上几乎是没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适合于放牧。 我们通常是把牛赶到离寨子很远的山坡去,然后就一放了事,自由活动,各行其事。 直到日落西山,暮烟四合的时候才又赶着牛儿,在一片片清脆婉转的牛铃声中往回 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