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锅。那火锅和现在城里人用的火锅不同,是租上 留下来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锅,说是砂锅,又和现在饭店里的那种砂锅不同,中间有 囱灶,四周有菜海,囱灶中装木炭火,下面有灰灶。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锅里叫,就 菜的是馒头切成的片儿,那种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馒头片,热菜放在上面一酥, 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员是酸菜、粉条、白萝卜丝。主角是酸菜,一 种母亲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现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种甘苦同在的酸, 只有母亲能做出来。进城之后,我曾让妻子按母亲的方子做过好多次,都失败了。 妻子无奈地说,有些东西,城里人就是无福消受。 初一下午的那段时间也不错。记忆中永远是懒洋洋的阳光,就像那阳光昨晚也 在坐夜,没有睡好的样子,现在虽然普照大地,但还在睁着眼睛睡觉。我和哥走在 那种睡觉的阳光里,去找那些长辈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来说是按辈分先后 走动,但最后一家往往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我们会在那家坐下来,喝着小辈们 炖的罐罐茶,吃着小辈媳妇端上来的甜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心里存了一年 的闲话,直到晚饭时分。不知内情的人会想这家肯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其实情况 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个堂哥,论光阴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但他却活得开心,永 远笑面弥勒似的,咧着个大嘴,让人觉得没有缘由的亲,没有缘由的快乐,没有一 点隔膜感。自己虽然穷,却不抠门儿,假如有些什么好东西,往往留在这天让大家 分享。大家都愿意上他家的那个土炕,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 定坐不下,小子们就只能围了炉子坐在地上。通常情况下,炕上的大人在说闲话, 地上的小子们在打牌。那种感觉,让人想起一个词:共产主义。有时我们干脆不回 家吃饭,接着打牌,堂嫂就给我们做大锅饭。吃完大锅饭,接着打,堂嫂就把馒头 笼子提了来,放在牌桌下谁饿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决问题。父亲说,奶奶活着时, 上正时月,一村人差不多都围着奶奶过。奶奶去世后,这摊场就转到堂哥家去了。 父亲还说。那时的年要过整整一正月的。而年的准备工作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父亲 说,家里有两个石磨子,四头驴换着推,要转整整一个月,因为奶奶磨的是一村人 吃的面。腊月八一过,村里的戏班子就住到我们家了,开始排戏。腊月二十四小年 彩排之后,大家同家过年,三天年一过,出庄演出,演戏回来,戏班子就干脆住在 我们家打牌,等下一方人下红帖。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多,正好一台戏。父亲说郭家 河的戏是远近出了名的。关于郭家河的戏,有许多的故事可讲,别的不说,单说有 一年,伯父为了做一位龙王,三九天在沟泉边往麦草扎的骨架上浇水,整整浇了一 个月,硬是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龙王。一出庄,把外方人的眼睛都惊直了,代价是 伯父的手指差点被冻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伯父的这种近似着魔的热情到底 从何而来?相比之下,城里的初一就有些百无聊奈。傍晚,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这 些文字,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我没有想到,它会把我的伤心打翻,把我的 泪水带出来。 有点恨初二。小时候,初二这天,哥要去转丈人了,他一走,就把半个年带去 了。结婚后,初二这天又要自己转丈人了。在父亲一再地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出门, 那种感觉正好注释一个词:“留恋”。按照古制,初二这天,要给最重要的亲戚去 拜年。这最重要的亲戚。一是上姑舅,即母亲的娘家,还有妻子的娘家。现在,我 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显然没有可能去走上姑舅家,也没有可能去丈人家,那么我 该去谁家呢?如果按照最亲的原则,那把我从乡下调到省城的老领导是最亲的了; 如果按最重要的原则,那我现在的上司肯定是最重要的了,我不知道该先去谁家。 犹豫之间,电话响了,哥打来的。哥说他想代我去给岳父岳母拜个年,问拿什 么“情”。我问一定要去吗?哥说有“三代”,有老人。我的鼻子就酸了,真是既 感动义惭愧。在老家,只要人家填了“三代”(在红纸上填写的祖宗三代神位,比 如我们郭家,就写郭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大年初一都要去上香的,即便两家 是仇人。在老家,许多冤家就是这天和好的。人家都能进门来,在三代前上香,在 祖先前磕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于是握手言和。就是冉大的仇恨,如果这 天你不去人家三代前上香,那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你:假如你去了,对方不让你进门, 那全村人从此就会不进他家的门。老规矩之所以初二要去上姑舅家,就是要赶在初 三傍晚送三代前在上姑舅家的三代前上香,这是一个女婿必尽的义务和孝道,所谓 女婿半个子。哥之所以要代我去岳父家,主要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我说还是拿“大红袍”吧。“大红袍”是哥包的情封子。所谓“大红袍”,是 把花生和大枣用白纸包成县官帽,然后在上面贴上红纸条,然后用红绳子十字绑了, 在顶上打成心结,转亲戚时,不管远近亲疏贫富贵贱,一律使它。我曾经下决心学 过这种包法,但无论如何都包不出哥的那种方正的气度来,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当 年在美术课上,老师还夸自己的手工最好呢。就觉得有些东西是和灵巧无关的。就 像现在,自己再怎么学,也是无法把那个年的味道学过来,我想那个永远学不会的, 永远不能被复制的,宁屈不折的东西,大概就是佛家讲的那个“性”了。如同那月 亮,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太阳:就像那梨,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桃子一样。 其实“大红袍”已经是哥的改革产品了。父亲时代的情封子是“五谷丰登”。 那是父亲亲自做的一种点心:把花生核桃枣子等五仁用蜂蜜拌的面包了,摁在一个 刻有“五谷丰登”的花边母模里。拓出_ 一种非常好看的花边点心,然后放在锅里 媪熟,黄表里,麻纸外,再用自己捻的红头绳十字绑了,在上面打成“万”字,就 是一封“情”了。我不知道祖上为什么要把它叫“情”而不叫“礼”。“情”者, 常青的心,莫非是说一种东西因为感恩而常青不老?由此我还想,这个“年”一定 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怪兽,而是一个巨大的感恩,也正因为它是感恩,才这么让人心 醉神迷,不能自已,因为这人本就是为感恩而来。父亲说这五仁别的三样可以更换, 惟独花生和枣子不能换。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 意。我问为什么偏偏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父亲说不知道,当年 师父这么教他的。后来涉猎中医,发现花生阴性,枣子阳性,阴阳合和,想必是既 有生则有子了。父亲还说在制作“五谷丰登”前要净身净意,净身是沐浴,净意是 不能有杂念。在我的记忆中,每当父亲制作“五谷丰登”时,厨房里就笼罩着一种 紧张的气氛,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生人进门的,就连我们也不让,为了让人知道他 在制造“五谷丰登”,他会在厨房门口挂一个烟袋,村里人进来一看烟袋,就立即 禁了声。我后来揣度,这“五谷丰登”从前肯定是祭品。后来才用于走亲戚。 后来哥主了家政,嫌父亲的“五谷丰登”太麻烦,建议父亲作一下改革,用花 生和枣子包。父亲当然不同意。哥就给父亲算了一笔账,结论是父亲的做法要比哥 的做法成本高两倍。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困难的年分,父亲只好同意了。村里人见哥 这么千,都纷纷效仿。在这件事上,我看到了哥的政治家智慧,他的意见之所以能 够被父亲通过。除了非常现实的经济账,还和他的善巧有关。既然父亲说“五谷丰 登”中最重要的是花生和枣子,他就建议用这两样包。父亲一想虽然锡杖换了。袈 裟未变,也就同意了。 那个锡杖就被我带到城里,放在书架上了。 就是哥改进的这种情封,现在乡亲们也已经不用了。他们嫌它麻烦不说,更觉 得土,不洋气。去年我回家,看到他们一律用的捏县食品加工厂生产的“恭喜发财”, 里面的寿西不知如何,但包装确实漂亮。但父亲坚持不让哥用它。哥是个孝子,既 然父亲坚持不让用,就继续用花生和枣子包。 但哥却说,今年他也批了“恭喜发财”。我说爹同意改了?哥说同意了。我说 那就“恭喜发财”吧。哥说他的意思是老人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他到商店给买一些。 我想了想,说,他最爱吃爹做的“五谷丰登”,可惜买不到。哥笑笑,说,连模子 都找不到了。我说,模子在我这儿。哥说,原来是你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