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也是去年这个时节。德北老师事先没发觉一点征兆。他的一个侄子昨晚来请他, 说自己的老婆病了,棉花趁着雨水疯长,要他帮着自己去地里给棉花掐边枝。 因为清晨下过一阵小雨,田野里郁郁葱葱,四处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德北老师 干了一上午,也不觉得累。下午又去,也很专心。忽听到旁边的玉米地里哗啦啦响 了一阵,抬头看看,好像有一个人走了过去。但他没想到会是张生。 天都快黑了,才有个从田头路过的村里人告诉德北老师,海棠寡妇失踪二十年 的儿子张生回来了。 张生已经三十多岁。他从塔镇穿过大片庄稼地,直接到了家里。没人从路上看 到他。 海棠寡妇的院子里,传出哀痛的哭声。 街上的人觉得可疑,进去了,就看见一个陌生的残疾男子,沉默地蹲在屋檐下, 两条空空的裤腿绾起来系在腰里。 海棠寡妇坐在地上,像哭她去年死去的老公公张临那样,两手拍打着地皮,大 声数落着哭泣。 海棠寡妇哭着,反反复复地说:“疼你的爷爷死了,呜呜呜呜……疼你的爷爷 死了。” 见有人来,海棠寡妇不但没有收声,反而哭得更厉害。不少人向她投去同情和 理解的目光,但人们更关心张生多年来的去向,也就不管她,随她哭,心里还觉得 她哭一哭会好些,她哭一哭就会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 他们询问张生去了哪里。 张生对村里人连眼珠都不转一转,板着个面孔,就像眼前空无一人。他们也并 不难为他,认为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就转而对海棠寡妇说:“你们娘儿俩二十年不 见,好好唠唠。”他们主动退出院子。 站在街上听,海棠寡妇不哭了。再次走进院子时,海棠寡妇已经平复如初,她 那儿子也进了屋,换上了她男人张震的大汗褂子,但依旧对人爱搭不理,坐在床上, 生气的老佛爷似的。人们断定海棠寡妇并没有从他口中得到什么。 丢了二十年的儿子终于又回来了,虽然成了眼下的这个样子,但终归是她朝思 夜想的儿子。人们替海棠寡妇高兴。海棠寡妇也是很高兴的,只见她不停地对来人 打招呼,大声让座,来来往往给人端茶倒水。这屋子里,就渐渐飞出了欢声笑语。 德北老师赶来时,院子里夜色渐浓。德北老师像是从深水里冒出来的一样,带 了一身的潮湿。他往屋门口蓦然一站,屋里的人马上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张生 会显得那样激动。 张生身子猛一挺,两只眼睛唰的亮了,张口就叫:“德北老师!”很多人是这 时候才发觉德北老师来到门口的。 估计德北老师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张生就一下子跳到地上,抓起他用来走路的 两个方木块,对德北老师说一声“去你家”,像颗飞射的弹丸似的,率先出去了, 速度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这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 张生十一岁那年去南京了。小张生要亲眼看看雄伟壮丽的南京长江大桥。在去 南京的路上,小张生被火车轧断了双腿。怕被送回来,小张生隐瞒了自己的家乡。 这些年里,张生去过许多地方,但基本上固定在南京及其周边地区。德北老师忍不 住告诉张生,他女儿就在南京工作。张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奇,好像那个城市对 他来说,已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当然了,张生也希望了解德北老师这些年的生活。 德北老师让张生看了自己的画眉鸟,还让张生把手伸进鸟笼,鸟就啄张生的手 指。德北老师没有告诉张生,自己给这只鸟取名叫海棠寡妇。他有事没事,总在这 只鸟跟前,一遍遍叫着它的名字。叫着它的名字,就像海棠寡妇在陪伴自己。当着 张生的面,德北老师真有些担心呢,他怕这只鸟突然像八哥那样开口说话。 村子的变化很大,德北老师送张生回去。海棠寡妇家静悄悄的,屋里的灯光照 射到院子的地上,雪亮地刻在暗黑的深夜时分,好像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 德北老师克制不住浑身的战栗。他看到了端坐在屋门里的海棠寡妇。灯光下。 她显得那么美,那么圣洁,仿佛一尊完美无缺的大理石雕像。德北老师全然忘记了 走在身边的张生。他不由得走到了张生前头。他要离海棠寡妇近些,再近些。 那时候,他的呼吸都没有了。 可是海棠寡妇缓缓站了起来,依旧好像美丽宁静的雕像,却忽然发出了怒不可 遏的声音。 “滚!滚!我再不要看见你!我再不要看见你!你给我滚!”海棠寡妇火山爆 发似的,朝他大吼。 海棠寡妇愤怒的吼声仿佛棍子,把德北老师打惰了。过好半天,德北老师才醒 过神。他很明智地认为,如果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如果自己胆敢声辩一句,如不乖 乖退出去,海棠寡妇就会像头野兽一样猛扑过来,瞬息之间把他撕得粉碎。 在夜色掩护下,德北老师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