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北老师眼里的迷茫仿佛一块白色云翳,时刻挡住他的去路。村里人看见德北 老师走着走着,就会抬起胳膊,在自己眼前挥一挥,像在提防走到树上似的。连被 他追踪的禾二,也会感到他像一个迷路的瞎子,几次忍不住要回来问问他到哪里去。 这一回德北老师脑子不灵光了,即使张生走了,他也想不出张生会去哪里。他 已经断定张生还会离开。他不光想要告诉禾二,还想告诉海棠寡妇:张生将会再次 远离家乡,并将永不复返。海棠寡妇再次失去儿子,德北老师想不出怎样劝慰她。 这一回的确跟上一次不同的。 那年小张生突然不见了,村子里的人帮忙四处乱找。 德北老师告诉海棠寡妇,小张生十有八九去了南京,海棠寡妇不信,说他一个 小孩子家,能走到哪里去。德北老师还要到南京去找,还是海棠寡妇给拉住了。 池塘,小河,枯井,那种比较危险的地方,都被人一连注意了十几天,也再没 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小孙子丢了,爷爷张临就不行了,地里的活做不动了,每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东张西望,要不就是坐在家门口发呆。海棠寡妇却相反,耕耙刨种,样样掂得起放 得下,看上去比男人还有力气。德北老师起初还组织学校的小学生帮她做活。一次 两次的可以,做多了学生家长就有意见了。德北老师就自己帮她做。不管什么时候, 走着走着就是在海棠寡妇的田里了。 德北老师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海棠寡妇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年。 那时候他们都相信,小张生还会回来。小张生回来之日,也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二十年里,只有爷爷张临去世的那段日子,海棠寡妇好像等不下去了,从她眼 神的波动里,德北老师看到她马上就要作出嫁给他的决定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海棠寡妇又恢复平静,悠远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儿子的归来。 在张生失踪的二十年里,德北老师始终相信张生去了南京。他还曾托自己的女 儿在南京打听过,当然也没打听到张生的下落。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过别人,恐怕别 人耻笑。 德北老师那么肯定张生还会失踪。如果张生走了,他和海棠寡妇还会不会回到 以前的日子?他感到不会,因为他不知道张生会去哪里。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海棠寡妇面前反复絮叨。张生这是去南京了。 海棠寡妇也不会叹息似地说:“他能哩,他去南京!” 禾二这人也执拗得很,他这是不教训张生一顿不罢休了。他地里活儿不做,只 是掂了铁锨去村北守候。 德北老师明知道他在路上等不到张生,却也不放松。他怕禾二万一明白过来, 钻进庄稼地里。 张生若挨他这顿打,太冤枉了。德北老师担忧的事情,一定会提前发生。 村里却有好事的人指点了禾二。德北老师跟禾二正一前一后往村北走着呢,一 个骑自行车去塔镇卖甜瓜回来的人大声对禾二说:“禾二,你个大倭瓜!南京迷不 走大路的知道不知道?南京迷还挺好面子呢。他怕人看见自己的样子,出去回来都 钻庄稼地。” 禾二至此方恍然大悟,掉头钻庄稼地里了。德北老师却不去追。德北老师万万 想不到,自己的鼻子一酸,就止不住抽泣起来。 卖甜瓜的人过来,下车子问他:“德北老师,你哭什么呢?我没说什么吧。” 德北老师说不出话来。 卖甜瓜的人又问:“你是不是又在哭你的鸟?” 德北老师哽哽咽咽地说:“不是。” “那你哭什么呢?”卖甜瓜的人很纳闷,“有什么值得一个大男人哭呢?你肯 定在哭你的鸟。你想一想,养了多年的鸟突然死了,肯定心疼,就忍不住哭了。那 年我家大黑狗吃老鼠药死了,我也心疼得哭了。你以为我不会哭是不是?我是真的 心疼了。” 德北老师眼红红地说:“我没有哭,一只虫子飞我眼睛里了。” 卖甜瓜的人点头说:“这就合乎道理了。我的大黑狗死了,我也不能总是想起 来就哭” 德北老师说:“很对。” 卖甜瓜的人说:“德北老师,我这里还有几个卖剩的小甜瓜,你拿去吧。” 德北老师说:“那谢谢你了。” 卖甜瓜的人把筐里卖剩的甜瓜仔细挑一挑,装在一只方便袋里,递给了德北老 师。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德北老师说:“禾二这个大倭瓜,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要打张生,他以为这个时辰能等到张生回来?他才有几个心眼子!张生没腿,张 生也斗得过这个大倭瓜。” 德北老师提着人家给的甜瓜袋子,默默钻玉米地里了。 德北老师很快找到了张生行走的印迹,他也没有看看禾二是不是就在附近,往 地上一蹲,又呜呜地哭了。 那些茁壮的玉米,把一条条又长又绿的叶子垂在他的肩上,就像许多温柔的手, 在抚慰一个备受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