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秋天起我就想搬家,可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我现在能够承受稍高一点的房租 了,可一直没有找到想要的房子。我的要求说起来也不高,离上班的地方近一点, 最好是独立套间。更为重要的是空间要高。一般房子的空间只有二米七。我想要的 是三米以上。这也许是一种病,一种心理痼疾,住在低矮的房间里,我老是觉得压 抑,甚至觉得思想也会因此变得狭隘。我正是因为受不了那种压抑才辞去公务员不 做来深圳的。我喜欢把我的摄影作品挂在高高的墙壁上,然后躺在地上打量它们。 从中挑出与众不同的作品拿去参展或者发表。我拍摄它们的时候也一样,我喜欢用 仰视的角度去拍摄,这个角度拍出来的照片让人感觉背景辽阔而深远,如果构图和 抓拍的瞬间能获得灵感,就有可能给人带来空旷深邃的震撼。所以我拍的照片都有 一个特点,无论是一条小河,还是一处村舍,一棵小树,一个人,甚至一块石头, 背景无一例外都是天空。照片上,它们离天空很近,有一种被强调的无处相依的孤 独。每次参展,我的作品都得到那些忧郁型气质的评委肯定,而那些奉现实主义为 圭臬的评委则常常皱眉。 这些照片是我徒步茅洲河拍摄的。茅洲河是深圳境内最长的河,发源于羊台山, 流经石岩、公明、光明、松岗后,在沙井注入珠江口伶仃洋。两个月前,我无意中 得知“茅洲河水环境综合整治规划”已经通过专家评审,这说明茅洲河的治污工程 正式拉开序幕。我做了一个“徒步考察拍摄茅洲河”的策划,从源头开始,顺河而 下拍摄茅洲河风光以及工农业生产现状,以此配合茅洲河治污工程。这个冠冕堂皇 的理由使我获得了徒步茅洲河的经费。报社的朋友得知此事后要我把每天的所见所 闻写出来,他在报纸上给我开专栏,文字和图片同时发表。这样一来还可以拿一笔 可观的稿费,锦上添花,乐得我屁颠屁颠的,见到什么都觉得美好,都想笑。 茅洲河只有四十二公里长,徒步只要两三天。但我走得很慢,每天三五公里, 遇到特别的景观干脆住下来,一早一晚去拍摄,其他时间写作或者采访。在碧头村 我甚至滞留了一个星期,这个村是深圳唯一保存完好的使用蚝壳作墙体材料的古村, 为了老村的文物保护。村里的原住民正在搬迁。一路不慌不忙地拍摄下来。耗时一 个月零八天。摄影展还没开始。作品已经引起反响。这得益于报纸的威力,得益于 和图片同时发表的文字。 摄影展定在四月五日至七日,我从四千多幅图片中精心挑选,把既有艺术性叉 和茅洲河联系紧密的作品选出来。这里面最难挑选的是既反应茅洲河的污染现状, 又还没彻底完蛋,能给人带来希望的作品。不管干哪一行。这一行里都有日积月累 形成的奥义,奥义跟行规不同,行规是表面的,是大致的。奥义是细致的,是只能 意会不能言说的。我在奥义指引下一会躺下去一会爬起来。既然是奥义。那就并不 需要动多少脑筋,不必绞尽脑汁,但必须把感觉和奥义归到一条道上去。我已经像 受孕的女人一样,有那么点感觉了,这时电话响了。如果是一般电话,也不至于受 多大的影响,但这个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最关键的。还是一个女人。声音温 婉亲切,悦耳动听。虽然我被电话里的声音欺骗已经不止一次,但我还是情不自禁 地想,此时站在电话那头的人一定长得漂亮。 “你好,是钟少逸先生吗?” “对,我是。” “我想请你到我家来一趟,可以吗?” “有什么事?” “我想雇你一个月。” “最近没时间啊,我要搞一个摄影展。” “我知道。你不用天天来,两三天来一次就可以了。如果不方便,周末来也可 以。就一个月。” “干什么呢?” “拍一些照片。” “哦。”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虽然我能想象她的漂亮,但毕竟是陌生人。 “佣金两万。” “这个……” “你有车吗?” “没有。” “那你打的吧,的士费我出。影展结束后你找我,我在家等你!”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姓名,她已经霸道地挂了电话。在老家的时候,我妈经常 讽刺一个弱不禁风老爱流产的妇女。“纸人人一样,吹股风就把她肚子里的娃吹跑 了。”此时此刻,我脑子里的奥义和感觉也被风吹罡跑了。有些懊悔,但并不生气, 甜美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没出道的影视明星?要用我 给她拍的照片去推销自己?商界名流包养的二奶?因为寂寞难耐想要留住自己的倩 影?世界上年轻漂亮的女人数不胜数,但我想象不出她应该是哪一类人。如果她不 是那么霸道地挂电话,我可以邀请她来看看摄影展,甚至要她把拍片的内容讲一讲, 以便我有个准备。 接下来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猜测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份和长相,有时甚至想入 非非。她给我的佣金不低,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她本人,是她的声音。 摄影展很成功,出资让我徒步茅洲河的部门非常满意。加上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实际上他们也没吃亏,如果用其他形式去宣传,多花十倍的钱也不可能达到这么好 的效果。我还有一个意外收获,一家宾馆买了四十幅作品,用它们装饰宾馆长廊, 价钱不高,但对我这种必须考虑生计的摄影家而言,知足了。 摄影展结束后,我很想立即给陌生女人打电话,她的电话已经保存在我脑子里 了,因为老是担心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没事就把手机翻出来看,看到这串数字后 心里才放心。我没有打,我想我必须矜持一点,尤其是不能让她以为我在乎她的佣 金。我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请他们喝酒。酒是我从贵州带来的茅台。刚把聚会的 地方安排好,陌生女人打电话来了。我欣喜若狂,激动得全身发抖,说起话来语无 伦次。 “喂。你……你好。” “你的摄影展我看了。” 我感觉身体里腾起一团火。 “真的?谢谢,谢谢你光临……请多批评啊。” “你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明天下午吧。” “行,好的好的。” 今天声音和那天不大一样,有些沙哑,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我对她美丽容颜的 想象。大概是感冒了,我想。 她说了一个地址。问我知不知道。我一听就知道离茅洲河不远。我以前对那一 带非常陌生,有了这次徒步经历,我比很多本地人还熟。 掐掉电话后,我幸福得晕头转向。她在摄影展上出现过?我的好奇心已经达到 顶点。这么说她已经看见我了,而我却没看见她! 她说她姓蔡。 当天晚上我就梦见她了,梦见和她拥抱,甚至和她做爱。 第二天上午对我是个巨大的煎熬,我不是无事可做,但无论干什么都理不出头 绪,静不下来,像得了寒热病一样焦躁不安。我有睡午觉的习惯,哪怕睡十分钟都 行,否则整个下午就会烦闷,血汁有一种流不动的难受。在徒步茅洲河期间我也没 放弃,在一棵大树下,或者什么建筑物的阴影里眯上几十分钟。如果没有树也没有 建筑物,我就把帽子盖在脸上。饭可以不吃,但午睡是必须的。这天中午却怎么也 睡不着,脑子像一台无法关闭的高速发动机。 还不到两点钟我就上路了。 深圳的郊区不像别的城市那么明显,当你以为这是郊区,却又立即出现宽敞的 街道和豪华楼宇。我来深圳已经一年多了,我还没搞清楚她真正的郊区在哪儿。的 十穿过稀稀拉拉的防风林,我看到一条塘基,我感觉前面不远应该是茅洲河。过了 十分钟,我没有看到河,我看到的是一个崭新的市镇。 我在街上下了车,然后给她拨电话。 “你下早了。”她说。 “你昨天说的不就是这里吗?” “不要紧,你往前走两百米,有一条小公路。从那里一直往前,有一栋三层楼 的白房子,大门是黑色的,门铃在壁灯旁边。” 我走了半个小时还没看见什么白房子,心想是不是走错了?想拨电话又怕她嫌 我啰嗦。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一片小小的红树林后面,终于看到了。果然有一 栋白房子。 我没找到门铃,看见墙上垂了根绳子下来,我拉了一下,里面立即传出清脆的 叮当声。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小喇叭说:“进来吧,门没有关,我在二楼!”小喇 叭的声音很奇怪,不怎么清晰,整个院里都在嗡嗡响。 我走了进去,院子里铺了地砖,砖缝间杂草坚强地挺出来,把地砖都挤歪了。 花池里的花草没有修剪,自由地张牙舞爪地活着。 走进大门后,我立即忘了这是在深圳的地界上。像到了另一个地方,与世隔绝, 冷冷清清。 我在院子里站了半分钟,然后像傻瓜一样进去,走进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客厅, 有一半的家具用布罩起来,仿佛它们的主人无心管理似的。但造型别致的门把手和 豪华门窗都在提醒来人,这里曾经是某人的宫殿。 正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门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走出来。 “你好老人家,是蔡小姐叫我来的。” “坐吧,请坐。” 老太太一身白袍,气质高贵富态,脸上虽然堆满了皱纹,但皮肤并不特别苍老, 一看就知道这辈子过着悠闲生活。她亲自给我泡茶,茶杯很讲究,茶叶却不怎么样, 她刚打开我就闻到一股霉味。她帮我把茶泡好后,自己却端来另一个杯子。 “我从来不喝茶,我喝这个。”她笑了笑。 “这是什么?” “好汤。” “蔡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是我叫你来的。” 我与其说无比失望,还不如说失望加上毛骨悚然。电话里的声音多么年轻!清 脆得就像瓷器相碰的声音,怎么可能是七八十岁的老妇人。电话有变声的情况,但 这变得太大了!我坐不住了,要不是考虑到立即走掉有失礼貌,我真想一走了之。 老太太看出我的不满,她进屋拿了一沓钱出来。 “这是一万,另一半等你干完活就给你。” 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像一个老太婆,不像电话里那样年轻,但也不像她这个年 龄的人那样干涩浊重。就连她的外表也让人捉摸不定,虽然一看就知道年纪不小, 但很难猜出到底多少岁。六十到一百岁都有可能。那么这只能怪我了,谁叫我先人 为主听了声音就把她当成美女。她两次进屋去往杯子里添“好汤”,还往手和脸上 抹什么东西。她在里屋说话的声音传出来,正是“蔡小姐”的声音!她没有错。电 话也没有错,错皆在我。 “在哪儿拍呢?” “什么时候能看到照片?” “效果马上就可以看到。如果要洗印的话,至少得等两天,因为我还得在电脑 上处理一下。” 我以为她抹完了就要我给她拍照。可她没有出来,她说。出门沿公路往前走大 约两公里。那里有两栋蚝壳房。那就是我要拍摄的对象。 “你不去吗?” “我去干什么?如果你要帮手,你自己找。” “我不要帮手,我以为你要照相。” “我不照。快去吧,我不懂摄影,但现在应该是时候。拍回来后先给我看看。” “好的。” 她没有出来,她在噼噼啪啪地拍她的脸。我不怀好意地想,那么多皱纹,难道 还能帕出一朵花来?再怎么会保养,也敌不过岁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