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年男人喜欢吃菠萝蜜。这是一种据说甜得发涩的上等果品。在沙城的巷子里, 随处可见附近的果农将它们硕大的身体堆放在三轮推车上,行人经过时,他们懒洋 洋地用土话献媚地叫卖。我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它们闻起来太臭了,一种非常奇怪 的臭味。不要说吃,就是让它们摆得离我近一点,我都无法忍受。还有榴莲,也是 奇臭无比。但很多人喜欢吃这些水果,菠萝蜜、榴莲,甚至一种专门长在岩壁上的 不知名的坚果。这证明人的口味是千奇百怪的,神秘莫测,与死亡的诡异如出一辙。 十月初的一天,我曾经走到那男人的家门口,听到里面一阵似是而非的争执。男人 的妻子高声控诉他不该在她数次提醒的情况下带回一瓢菠萝蜜——她也厌恶这种东 西,真想不到我与这个陌生的女人还有同好。更多关于菠萝蜜的争执没听得太清, 我很快警觉地奔离了那扇门。 男人竟然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这样一个常人眼里的达官显贵——谁没有一点孩 子气呢?即便垂老的暮年人——我数次看到他回到他家那幢楼的楼底时,在车里停 留几分钟。越过半开的窗户,我遥遥看到他急切地伸出手来,接过驾驶室里司机递 过来的一瓢黄澄澄的菠萝蜜。它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顺便买来放在车上的。我望见 他飞快地吃完,用随车的纸巾潦草地抹一抹嘴,接着心满意足地爬出车门。那样一 幅画面拉近了我与这个政客的心理距离,在跟踪完毕回去的路上,我有时甚至会觉 得他有点可爱。 我再三分析,觉得最能促成这场谋杀的时机,就是那男人走入混乱的小巷聊解 口舌之欲的某个时候。问题是那个英武的司机基本上与他形影不离。通常,都是他 们把车停在接近巷道的一条大马路边,司机的手插进裤兜里,摸索着零钞走进小巷, 而后大步流星地托着一块菠萝蜜走回来,那男人一直仰坐在后车座上。也有例外。 司机有时在停车的当儿,恰好手机响起,或者他可能要趁着停车的空当去上个厕所。 也许他还是阳奉阴违的,很多司机都这样,装作有事不下车,由着领导自己走入巷 子寻觅美食。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有接近两成的时候,那男人会亲自走下车去。反 正,不管谁去觅食,那个时候我总混迹于人群和人流中,与他们近在咫尺。 十月末的一天傍晚,我终于迎来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天他们肯定是要趁着停车 的当儿一举购买几样东西。车停下后,他们兵分两路,司机去了巷子左侧的副食品 超市,而男人则慢步进了巷子。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兴许那个傍晚还是凉爽的, 我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使我无法准确把握那时的气温。男人走离大马路五六米时,我 飞速蹿了过去,一路跟进。三十米、二十米、五米,终于逼近了他,很快,我就要 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了。一个整日厮混在会议室、酒场与车林里的男人,与我的气味 有何异同?我显然被一种阴谋即将得逞的欣快激励着,又因一场事端即将出场紧张 不已。杀人!这是多么高亢有力的行动。史上那些突然掌握人口涨落的著名的刽子 手面对杀人时是何种心境?我迈着惊心动魄的脚步,与一个又一个的行人擦肩而过, 奔向我的猎物。男人已经走到一辆三轮推车旁。车上的菠萝蜜高高堆积,最上方的 那颗似乎随时要滚落下去,可它是不会滚落的,从来都是这样。他竟然开始讨价还 价,像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最爱做的那个样子,看来讨价还价的乐趣并不仅止于为 了少花那么一点点的钱。这再次让我觉得他与世人的共通。我犹豫了一下,停下脚 步,急等他托着菠萝蜜往来路上走。很快他往回走了,我捏紧袖管里已注满胰岛素 液的巨型针管迎面向他走去。贴近他,把针管抵向他的腰部,让他感受到针尖的寒 冷,然后逼使他跟着我向别处走去,一直往前走,走到荒无人迹的某个地方,接着 与他谈判,要求他在这个傍晚支开家里的所有人,我再与他进入那个小区,他的家, 找出他所有的银行账号,问出密码,如果他习惯把银行卡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就去办公室,接着手起针落,一举将几十克的胰岛素液全部注入他的体内。这是我 一再设想过的全套杀人方案。 他不认识我。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说的是,我竟然错过了挟持他的最佳时机。 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阻滞了我的动作,我下意识地想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看都没 看我一眼,他沿着巷路的中间就走过去了。我陡然转身,站在他的身后瞪着他圆硕 的背影。现在他越来越远了。我追了过去。 针管藏在我的袖管里,没有出场。太奇怪的体验,一旦与他真正照面,我胆怯 了,杀人的念头顿灭。我精心设计了一个来月的计划轰然倒塌。只是,我只是颇显 积极地喊了他一嗓,使他停下脚步,茫然与我面对。 黄部长!是你啊。 这是我张口即来的一句话。平庸的寒暄,或问候。天气倏然凉了下去,我牙齿 打战,为自己不可理喻的倒戈。为什么我突然失去了杀人的勇气? 这个人匆匆看了我一眼,迅速做出礼贤下世的样子,站定了,转动着小眼珠子, 微笑地看着我,熟稔的寒暄接踵而至。我顺道过来看看。你也过来么?看!我听说 这里的菠萝蜜特别甜,过来给我的家里人买点回去。今年菠萝蜜大丰收。好!好! 就这样!再见!再见! 他抽身欲走。说走就走了。话的尾音还流散在浑浊的夜色中。我不甘心,攥紧 反扣在袖管的针筒紧跟上去。挟持他!我问自己:挟持他吗? 我们再次两两相对。一个身价不菲的老男人、一个内心正在抽搐的准杀人犯。 气温还在骤降,我想哭。 你去过我们医学院。我听过你的报告。当时我一直坐在底下,给你……鼓掌, 对!鼓掌。 我下意识地奉承他。只是想拖延时间,好使自己鼓足勇气,坚定信念。 没有理由不再停下来,一个注重修辞和表现的官人,他再次停下,比先前有耐 心地望着我,微笑。我厌恶自己刚刚奉承过他。 噢!医学院是个不错的单位。代我向你们赵院长问好。你在那里做什么?学生? 我是——对的,我是学生,研究生,最后一年了,研三。 好好学!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为什么放弃了杀他?我蒙在那里,讷不能言。任由他避之不及地走了。车门洞 开,那个司机接过他手里的菠萝蜜,托着车门顶框,护着他进去了。他坐在里头, 坚定地望着前方。车一掠而过。祝愿他吃过量的菠萝蜜今夜死在床上,据说这东西 黏性大,吃多了会在胃里结坨,使人毙命。漫漫长夜尖叫起来,刺痛我的五脏六腑。 到处都是人声、世人的气味、菠萝蜜的气味、榴莲的气味、万物的气味,世界 是丰沛的,充满脆弱的气味,我站在人世间,无所归依,欲哭无泪。为什么?我怎 么了? 这是另一个我应该铭记的夜晚。我无功而返,感受着自己的渺小和懦弱。我懦 弱吗?夜里,我躲进书房,瞪着那面被字迹铺盖的墙,无比难过。气味!到处都是 气味,世界的气味,我闻着它们,闻得到它们,所有活着的人都在闻着它们,能够 闻得到它们,而死了,这种嗅觉的抚慰不复存在。是气味打动了我,使我不忍残害 一个同样的生命吗?不得而知。也许我是善的,善者无法劫富济贫,无法行恶。除 了向自己榨取,无法接纳其他任何施注爱的途径。并不是怯懦,只是对生命的怜惜, 将我束缚。 我站起来,稀里哗啦地撕掉墙上所有的纸,盘膝坐在满地皱皱巴巴的废纸上喘 气。夏天不见了!从此销声匿迹。风乍起,月亮挂在云端,我颤抖着,不明去向。 伤处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奇痒难当。我去医院作透视,发现先前拆线的医生犯 了点小马虎,将一小截线头留在了那里,现在它使得伤口发了炎,先是痒,接着是 丝丝缕缕的痛。取出了那截线头,配了十几块钱的消炎药,我回到了家里。那几天 里,我背着妻子偷偷摸摸地吃药,此外,就是感受一种新鲜的惊惶。对死亡的思索 像一场最终离散的拖沓约会,最终被对伤处的过分关注取代,它还会被更多不够理 性的自我折磨取代吗? 我心里总会冒出一种暗示:我是残疾人了。卖肾可能导致的后患并未在我身上 出现过:虚弱无力、性功能变差,如此等等——我挺好,身体与从前别无二致。可 一个人静坐时间超过半小时后,我便会想起我比别的男人、比别人少了一个器官。 这不是残疾是什么呢?在我小的时候,隔壁住了一个断指的男人,缺失的那只小指 并不会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但背地里我和妹妹总叫他徐大残。我不是少了十 指中最无用的一枚小指,我失去的是一个肾。我看到过的,九月八号那一天,我亲 眼目睹他们急急忙忙地将它放入保鲜袋,埋进冰柜,它看起来是那么大,有半斤那 么重?一斤?许多时候,我下意识将手伸进衣服里,长久地抚摸那个所在。我能感 觉到那里的凹陷,现在,我真的很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凹陷着的感觉令我觉得那 里是虚空的,因为它的虚空,我余下的人生都将空洞? 妻子这回看中的是一款水晶脚链,我没听清是什么牌子,女性物品的牌子那么 多,像人类浩繁的死亡名单,不胜枚举。我来不及辨听牌子的名称,就被数目激怒 了。九千九百八十八块,为什么不是一万呢?商家们就爱玩这种心理游戏,蒙蔽那 些被物欲烧昏了头的妇人。我忍住烦躁回避妻子迫切的目光。她斜倚在床头,等待 我给她一个圆满的承诺。这又是一个新的夜晚,万籁俱寂,一对夫妇在沉默中对垒。 我说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说,或许,后天,大后天,总之今天晚上不要跟我说,否 则我要骂人了。 她张牙舞爪地扑向我的脚,痛斥我的脚臭。这是她的常用战术之一,指陈一个 显而易见的我的问题,以使我最终向她真正的企图缴械。我用床单将自己紧紧裹住, 包括那只成为借口的脚。妻子不会停歇,她要将脚的话题延续下去,至少十分钟。 只要我捱过那十分钟,就万事大吉了,通常都这样。我一任她扯动床单,推搡我顽 固的身体。我的腰被她踹到了,突如其来的一阵痛。我叫了起来,还她一掌,击在 她肥美的臀部。她夸张地叫,给我更重的一击。又是在腰部。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但我因想象中更大的疼痛眼冒金星。我佯作晕去,配以撕心裂肺的惨叫。 喂!你怎么了? 她屈坐在我身侧,状似泥塑木雕。 我屏住呼吸,请自己伪装下去。我卖了一个肾,她却一如既往地胡搅蛮缠,作 为一个男人,我够失败的。挫败感使我坠入黑暗的囚笼,我一点都不想动。 给我看看。我碰到你的伤疤了吗?她减弱了嗓音,拉动被单。我欠身让了让, 协助她。我不是有意的。很疼吗?她的声音继续减弱,小得不像她自己。我跟你闹 着玩的,很疼的话,我们去医院吧。能听见吗你? 只要你别再提什么鬼脚链,就成了。 我坐了起来,看着她,目光灼灼。 装什么蒜啊你?她的脸说变就变了。又一轮搏击,这次她避开了我的腰。 我猛地推开她。长夜像一副隐形的镣铐铐住我的心、动脉,所有血管,我无奈 地挥着手,央请她停下。 没有你这种男人,全世界都没有。装死卖乖。谁希罕什么脚链。不想买就算了, 装什么装,不像个男人。 悲伤一跃而起,砸碎了我。我不想再自己承受了,一刻都不想。让所有虚妄的 东西都见鬼去吧,包括爱。 你摸摸,认真摸摸。我把她抗拒的手强拉过来,按在我的伤处。有没有觉得这 里少了什么? 见你的鬼去吧。她想抽去她的手,但它被我控制了。 就摸一下,用心摸一下。我残酷地望着她,说,我卖了一个肾。 超过一分钟的静穆,她的掌心出了汗,我感觉到的,之后是她的惊叫。 你又装?! 是真的。不信我给你去拿医院的单据。在书房的抽屉,要么你自己去拿?在最 下面那个抽屉里。 她信了,毫无疑问她信了。她一脸煞白。后悔爬入我的心房,取代了震她一震 的乖戾。我笑,说,好了,无非就是这样。睡觉吧。 哭声突降,眼泪哗啦啦地涌出她的眼眶。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 么要这么做? 还不是为你。我柔声说,你要项链、手镯、裙子、手袋…… 放你妈的狗臭屁。她大声制止了我,又用极细的嗓音重复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不是为你还是为谁呢? 我确实应该把责任全部推到她身上。最重要的是要歼灭她一往无前的物欲,否 则我们的生活永无宁日。我再不可能去卖什么了,更不可能去杀人,我连去街头摆 个小摊的本事都没有,只有那点可怜的看得到边际的工资。让她觉悟吧,这个绝佳 的时机,我得充分利用。我让嗓子充满悲情,柔声说,原本,我还打算卖掉心、肺、 脾、眼睛——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卖——你以后可不可以体谅我?算了!我们睡吧。 吵得邻居们全要醒过来了。 你少来!我从来就没叫你卖过什么。怎么可以把肾卖掉呢?你太过分了。不是 说过了,夫妻间什么都可以商量的吗?为什么你要做这么大的一件事,瞒着我?要 不要紧的,你疼吗? 只要你别再给我那么多压力,我就不疼了。我温柔地抱住她。 她很小力地推我,却再次跳了起来。我懂了,什么狗屁为我。我需要吗?是你 的父母,对不对?你成天喊着要给他们买套房子,是他们给你施加压力,对吧?我 早知道你摊了个烂家,哪有这样做父母的。 你说什么呢?算了,不为谁,为我自己,我有病,成了吗?睡吧。我没卖,什 么都没卖。你让我安静一下。 承认了吧。她东一把西一把地抹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我去找他们,现在就 去。凭什么这么对你。 我意外地蜷在那里,她却开始风驰电掣般穿衣套鞋。我去找他们,现在就去。 你躺着,不关你的事了。你好好躺着,听见没有?以后,你一直就这么躺着,直到 死。 母亲揉着腥松的睡眼站在门口,父亲扶着卧室的门框探头站在昏黑的里面。妻 子的胸腔大起大落,凶神恶煞般推开母亲。她一直往里走,大声哭着,咯噔噔坐进 沙发。我像个十足的附庸,跟坐到她身边,制止她马上就要降临的训斥。母亲狐疑 地望着我们,要去卧室里搬凳子。妻子不容置疑地喝止了她。她只好站在我们前面, 一只手仓惶地去搓揉另一只手的手背。父亲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吸引过来,和母 亲双双站在我们前头。他们像两个等待受训的幼稚园的学生。说吧!妻子的脸拧动 着,不看父母,只盯着脚下斑驳的水泥地面。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们的儿子, 他是你们领养的吗? 父亲看了看母亲。母亲看了看父亲。怎么了?父亲揉着腰椎,弯下身,笑问我。 你问他。他卖掉一个肾。你问他,为什么要卖,谁叫他卖的。 天塌下来了,我知道,天从此塌下来了。在来路上,我拼命想把她拉回去,但 她根本不听劝告。以她脾气的火暴,她想干的事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后来我只好哀 求她不要泄露我卖肾的秘密。我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我说,是我疯了,我 精神有问题。跟谁都没关系。她充耳不闻,现在事情终于在她的快嘴快舌之下败露 了。我乱了方寸。 什么?卖肾?这是真的吗? 母亲急步上前,抓住我的手。父亲颤颤巍巍地紧随而至。沙城的夜晚全乱了, 到处都是惆怅。 我低下头去,默认。 母亲和父亲先后踉跄了一下,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地面上映照着他 们虚大的身影。 妻子已经不哭了。她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是你们亲生的吗?怎么 可以叫他去卖肾。 两个年老的人对妻子的责问置若罔闻,他们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任黑夜带来 的苍凉笼罩他们的内心。我觉得他们想到了很多的事情,过往、今生,他们恋爱的 时候曾经有过的梦想,三十一年前,我从另一个世界里跑出来,让他们看到另一种 希望,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摇晃着站起来,拥住父亲的肩,又去拥母亲的,母亲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我 把另一只手放到母亲的手上。没什么的。我虚张声势地安抚他们,说,你看!我不 是挺好的吗?我跳一下给你们看看。 我跳了一下。很好!真的很好!事实已经证明它真的没什么。人有两个肾,一 个肾其实已经足够身体机能的运转了,另一个原本就是可有可无。我想到了那沓渐 减的十六万,觉得他们都在爱着我,我得赶紧告诉他们这沓钱,可能的话,我明天 就把它取出来让他们看看,高兴一下。 妻子将手伸长了,够着了摆柜上的一个杯子,握着它向父母甩了甩,快速砸碎 了它。 好好想想吧你们。她往外走,并不忘叫我跟上。她说,把心掏出来,反省反省 吧,一辈子都要反省。没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穷!还那么残忍。谁生在你们家谁 倒八辈子霉。 过后的一天,妻子冷静了。她又长哭了一次,独自出了门,去沃尔玛买了两双 鞋子,去向父母陪礼道歉,父亲一双,母亲一双。据说那天母亲抱着两双鞋,与妻 子拥哭在一起。妻子请父母原谅她昨日的狂狷,说她一听到那个消息就什么失去理 智了,只知道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把脾气到处乱抛,后来她拍拍母亲的肩说,都 怪我不好。没事的。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放心吧。我们都会挺好的。她俨然 变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主角,并且有将这个角色扮演终生的磅礴气度。我愕然望着她 的蜕变,惊觉她其实并没有变,只是往日的生活并没有给予她展示领袖气质的时机, 或者她被自己不思细节的个性麻痹了。 十月挣扎着远去了,因了妻子突发的踊跃,我有更多的时间站在窗后,眺望天 空和远处的城景。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摆到妻子面前。妻子不屑一顾地推开了。 她说,留着吧。这点钱够什么用呢?留着给你看病吧。谁知道以后你的身体会不会 出状况。哪里都不缺你这么一点钱。 我诺诺称是,不失时机地去安抚她突然变得狂躁、慌乱的内心。我把衣服解开, 让她看到我完好、听话的下体,请她即刻检验我的健全。她若有所思地听命于我, 我们很好地做了几次。却依然无法打消她业已根深蒂固的顾虑。她说,现在是可以, 以后呢?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我们老的时候,你还能行吗?我命苦,怎么跟了 你这个神经病。好好呆着吧,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乱动,衣服放在洗衣机里, 我回来的时候再去拿出去晒。你上你的班,下班后乖乖呆在家里。上班不许跟人吵 架,也不要看那么多书,你看你,脑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真像头秃驴。 她把自己打扮得比从前还光鲜,情绪高涨地出门去了,早出晚归。她要重操旧 业,去做一个最繁忙的小语种翻译。像她这种翻译人才,找工作是很容易的。找私 活也不难。小语种的翻译常常比大语种的更吃香。 在此之间,十月末的一天,她向我索要了电话号码,向那个卖肾公司询问买肾 的事宜。接电话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普通话说得比我还地道,但他说他是华 裔挪威人。妻子问他,买一个肾要多少钱?挪威人说,人民币一百万,这是国际价 格。妻子把他骂了一通,先行挂断电话。第二天,她找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问 这位在沙城医院工作的口腔科专家一个肾的价格,对方当个正事去帮她跟医院相关 人士打听了一下,反馈过来的信息是,当前正规渠道的一个肾价二十万到三十万不 等。妻子火速跑回来,让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连同她日积月累的手饰、衣服, 一应铺在床上。她说,还来得及,我们再去买一个肾,给你补上。这样万事大吉,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笑她的无知,说,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一个肾已经够了, 我真的挺好。还有,重新补一个肾,并不见得是好事。一个外来的肾会导致身体的 排异反应,到那时弄巧成拙、适得其反,花在抗排异药物的钱比新买的一个肾还多, 何必呢?妻子打开网络,用搜索引擎查阅各种补肾资料,认为我说得极是,同意了 我的劝告。 但是以后呢?谁知道你现在身体里的那一个肾会不会发病。保不准那个肾突然 哪天坏了,你怎么办?到时候等着得尿毒症吧。所以,就算现在不补,也得做补的 打算。我们必须有那么一大笔钱,搁在身边,用于以后你那个肾可能变坏时做补肾 手术和买药用。你这个神经病,可害苦我了。我要多累,才能挣到这么一大笔钱。 你看看我的眼睛,成天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外文稿子,都快近视得看不见了。 有时候她也会在夜里醒过来,哭哭啼啼地悲叹她的苦命,不管不顾地拧我的脸。 翌日,她还是信心勃发地出去了。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爱,它令我羞愧难当。 不管这个世上曾有多少人死去,还会有多少人死去;不管我们何时死去,爱总会顽 强地钉在人的心里,使一切困扰迎刃而解。我爱着我的家人,我的家人爱着我,这 是一切问题起止的根源。 一个母亲用她的身体压住自己幼小的孩子,一根震塌的梁柱落在她的背上,孩 子安然无恙。 那父亲将儿子拉到身后,袒露出自己的胸膛,勇敢而镇定地迎向对准他的狙击 步枪。 这是从哪里看到的资料?现在此类汉体字踊跃地从我脑中飞速掠过,令我不敢 胡乱开口说话。我想起了七月那个从我眼前坠落的小男孩,对他的早夭充满惋惜; 又想起那个因我的谋杀未遂而逃生的中年男人,觉得他是那么的幸运。一切都是可 以化解的:生活的困顿、对必然来临的死的恐惧。 有时我会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顾盼蜂拥而至的世相,为它们的灵动和雀跃 高兴。我获得了一种别样的从容和淡定。阳光打在路上,世界平和地洋溢在四面八 方,任行人漠视所有来自今生的无奈。漠视,是为了更好地仰望,我想是这样。 妹妹在过年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沙城。母亲提前腌了十几只猪蹄, 挂在阳台上风干,妹妹打小就爱吃这东西。刮风的天气里,那些在晾衣竿上一溜排 开的猪蹄荡来荡去,煞是壮观。妹妹什么也没带,只带回了她自己。她住在父亲临 时为她架设的客厅的钢丝床上,近乎十年了,自从十九岁她离家远赴兰州上大学之 后,就再没在家里长住过,按父母的揣度,她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六岁之间嫁为人 妇,因此他们老早就把她房间里的床卸掉了,房子太小,那房间正好堆放杂物。妹 妹回来的当晚,妻子就用一种控诉的语气把我卖肾的事告诉了她,接着是母亲,她 并不责备我,只是回顾我与妹妹安静的童年,由着父亲旁白般数次向我们作检讨。 是夜,妹妹把我单独拉到楼下的甬道里,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把预备好的一万 块钱交到她手里,请她赶紧收起来,别让我的妻子看见——我一直没有让她知道真 实的卖肾所得数,我告诉她的是十万。还有大约三万块钱,我存在了一张建设银行 的卡里,想适时拿出其中一部分或全部给妹妹。 妹妹低下头,咬着嘴唇,不吭气,钱被她松松垮垮地捏着。我抢到手上,按住 她木然的肩膀,将它塞进她的裤兜。妹妹一直没有对这笔钱发表意见,也不再提起 先前的那个疑问。我们像一对深谙彼此的老夫妻一样,隔着幽黑的甬道长长地对望 着,又一齐把头别开,看甬道尽头的灯火。一辆车由北至南飞过去,扬起一声长啸。 除夕夜户外的气味其实是单调的,几乎所有沿街布设的排档、粥店、水果摊点都不 复存在。 我们往父母的房子里走,路上妹妹抓紧时间告诉我她的近况。她说,在齐齐哈 尔,一个比她略小的男生对她很有意思,成天对她嘘寒问暖,周末的时候总会准时 给她发短信、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空跟他出去一下,吃个饭,散个步,聊个天什么 的。妹妹说,这是第四次了,自从几年前的兰州事件发生后,是第四个男人追过她 了。我都这样了,是不适合结婚的。我不打算嫁人了,嫁给谁不是害人呢?她慢慢 地说,语气竟是达观的。等你老了,我搬回来住,就在你旁边住着,我们互相照应。 她开着玩笑。怪我自己,花钱不加控制,临到有事了,口袋里空空荡荡,所以总是 找你。以后我会注意的。放心吧,哥。在推开父母房门的一刹那,她生怕再没机会 向我表达愧疚似的,飞快地说。 在要不要把她遭受的那场噩梦告诉父母这个问题上,我们接下来一次单独会面 时,又认真探讨了一次。妹妹还是坚持说不。她说,最难的时候都捱过去了,现在 她正越来越平静,还给父母添堵干什么呢?她真的成熟了,与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 小女孩判若两人。我赞同她的想法。就让一些往事烂掉吧,永世不再向更多的人提 及。 沙城冷得不像一个亚热带小城,老人们说,他们活了那么多岁,都没经历过这 样一个北方才有的寒冬。这个冬天到处都传来雨雪灾害的新闻,有一天,我在电视 上看到,与沙城不远的桂林的山上都银妆素裹了,沙城倒还不至于下雪,要那样的 话,世界肯定已经颠倒了。 除夕夜到了,母亲把剔了骨的腌猪蹄切成圆形的薄片,高高堆在盘子上,摆在 妹妹的面前。我们架起一个火锅,烫羊肉吃。我们互相夹菜,谈论很多往事。妹妹 托着腮,扮演小乖女的角色,只听不说。妻子的声音最大,听到一个话题就抢过来 高声说个没完。她开脱说,你们没听说过吗?过年就是要大嗓门,这样才能把妖魔 鬼怪都吓跑,来年平安吉祥。有一阵子,外面响起了一小阵鞭炮。在禁鞭令早已深 入人心的现在,还有人胆敢点燃它,这证明除夕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节日 以一种喧闹的姿态消灭人们心中的顾虑,使人蠢蠢欲动。我望着我的父亲和母亲、 妻子、妹妹,遥想起一幅盛大的远景:我看到我死去多年后,躺在郊外的公墓里: 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前面是妻子,后面是妹妹,远处,松柏林立,或许,他 们各自的位置,会有所调整,无所谓吧。那样一幅景观,与其说是惨烈,不如说是 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