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深了,窗外洒进来一层薄薄的月光,月光如水染在他身上,他就像浸在冰冷 的水里。这时候,那个悲恸的哭声再次沿着午夜的雾岗在城市的街尾巷道里蜿行, 最后从他屋子的墙缝和窗缝里渗进来,给这个清冷的夜渲染出轻微的惊悚。又是那 个老女人。老女人的丈夫死了,听说就一瞬间的工夫,两人便分崩离析、阴阳两隔 了。她丈夫死于不久前的那场车祸。为了找到目击证人,女人每天跪在寒冷的夜里、 丈夫出事的地方,举着“寻找目击证人”的牌子,哭,哭得凄凉而悲恸…… 他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死了,会有女人这么哭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海依媚会 不会看一眼自己的遗体?他不敢再想,再想下去的话,他怀疑心会彻底冻僵的。此 刻他的身体已然蜷缩得像蜗牛一样了。 曙色微露。星月与太阳完成了交割。不知道“失眠”害怕阳光,还是折腾累了, 林昊的身体竟慢慢舒展开来,合上眼睛,昏昏欲睡。有点儿难受,脑袋还在霍霍胀 痛,好像人掉进沼泽里作不停的垂死挣扎。渐渐地,渐渐地胀痛走入了梦里……他 梦到自己抓住了一根野草、两根、三根……当他爬陷得越深的时候,他听到几声震 耳欲聋的炮声。这时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声音如雨点落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只手伸了过来,求生的欲望让他一把抓住那只手紧紧不放,然后身体一挫,倏 地弹了起来…… 他坐在床上发呆,两眼瞅来瞅去,试图分辨出自己到底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或者说,哪一部分是梦境,哪一部分又在现实中发生的。海依媚一把甩掉他的右手, 手落到棉被上,他这才怔过神来,哦,刚才是梦。于是,双手用力抹了抹脸,说, “我,做噩梦了。”海依媚没有说话,扭身出去。但是,那个一直探头观望的女人 说话了,“还以为你死了呢,敲半天没声儿,睡得死狗一样。” 林昊眼睛一瞪,说,“怎么说话呢,说谁死狗一样呀。” 他认识这个女人,叫韩如雪,海依媚高中同学,现在一家私人公司做销售。要 说,这女人不算丑,脸庞又白又圆,大眼弯眉,身体还算匀称,整个人像一张答案 周正的试卷,虽无显著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 林昊不喜欢她,他不能听见韩如雪说话,两人往往一开口就会吵架,原因是她说话 不着调。起初碍于面子,他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渐渐发现,她经常在海依媚耳边嘀 咕。她一嘀咕,海依媚就会给他脸子看,或者生他的闷气。这不是明摆的事么,是 她韩如雪捣的鬼。他暗地里称她是个变态女人,自己离婚了心理不平衡,也看不得 别人过得好,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韩如雪心高气傲,好像天底下的女人就数她最漂亮似的。在大学时曾经暗恋她 的外语老师。外语老师是有妇之夫,人家不跟她来电。没办法,她又和同学谈恋爱, 谈了三个,都没有结果。毕业后更是变着花样换男朋友,各行各业的都有,但没有 一个变成她的丈夫。大前年年底,她终于收获了一份婚姻——与一个现役军官结了 婚。然而这份婚姻很快就坍塌了。传言说,那军官生性古板老实,而且在韩如雪之 前一个对象没处过。韩如雪喜欢这种军人,她是主动出击拿下他的。但是结婚后人 家了解到一些她过去的复杂情感经历。按说,大多数人不会注重过去的,可那军官 太正统太实诚,人家无法摆脱内心的阴影,加上两人天各一方,感情基础本就经不 起风雨,所以这份幸福就显得来去匆匆的。这次失败的确给她刺激不小。军官是她 结识那么多男人中爱得最投入也最彻底的一个,他们离婚时,她连自杀的心都有。 那时海依媚天天陪着她,生怕她想不开。韩如雪走出阴影后,给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提出了五个条件:健康男人,四十以下,有房有车,若干存款,军人免谈。然而时 间是女人的最大杀手。两年来,只见她的五个条件逐一减少,以至于只剩下一个: 年龄相当的健康男人。但依然没有找到。林昊总结过,原因就是她那张破嘴,还有 那些让人琢磨不定的想法。就像今天,放着好好的星期天不休息,跑到这来,指不 定又会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呢。 然而,这次韩如雪一反常态,一副很深沉的样子,说,“林昊,我不是有意说 你睡得死狗一样,我来是想跟你好好谈谈的。” “跟我有啥好谈的。”他重新躺了下来,想拒绝她。 海依媚说:“如雪,走走,别理他,跟他有啥好说的。” 她在海依媚肩头轻拍两下,说,“没事没事,你甭管,回屋去吧。”接着转向 林昊,伸出手掌向他作了几个往上“托”的动作,心平气和地说,“起来起来林昊, 是男人就起来,咱们好好谈谈。” 这女人还是没变,总爱激怒人。激也不怕,大不了“单挑”,谁怕谁呀。想到 这,他猛地坐起身,拉过床头的保暖衣就要穿上。他突然停下,抬头看了一眼韩如 雪,说,“你不回避一下?” “好好好,你穿,你好好穿,我就在客厅等你。”韩如雪转过身子,顺手把他 关在门的另一边。 客厅只有他与韩如雪,他猛吸一口烟,又迅速吐出来,像倒下的烟柱子,瞬间 消失了。韩如雪用手在鼻孔处搧了搧,夸张地咳嗽两声,说,“想烟死我呀你。” 他笑笑,说,“说吧,有啥事儿?”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婚姻如戏?” “人生才如戏。”他说,“对,可以说成婚姻如戏,因为婚姻也是人生的一部 分。” “那你与依媚结婚,一直在演戏?” “你看我像演员吗?” “像,而且是一个出色的演员。” 他哈哈大笑,突然又戛然而止,探过身子,“别云山雾罩的了,这不是你韩如 雪的风格,别绕弯弯了,说吧。” “那好。”韩如雪说,“你跟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林昊一头雾水,说,“哪个女人?” “还哪个女人,看来你女人不少呀。” “都哪跟哪呀,莫名其妙。” “呵,装得挺无辜,”韩如雪脸色一沉,提醒他说,“魔鬼身材。” 他明白了,说,“哦,你指的是我们公司老板娘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韩如 雪,不要捕风捉影,把没影儿的事说成真真的似的。” “没影的事儿我会说?”韩如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笑,说,“别以为你经常偷 偷幽会那女人会没人知道。” 林昊那没有一丝皱波的光洁脸庞,纵起了大块的痉挛,怔怔地看着她,心想他 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难道是柯亚楠漏出去的?应该不会,每次柯亚楠一再交代要保 密,就连打电话,都是用她给的另一个手机专线联系的。突然,他张大了嘴巴,指 着韩如雪,惊呼道,“你——跟踪我?” “也不能这么说,我只不过观察了你几次。难怪依媚提出离婚你答应得那么痛 快。”韩如雪说话不急不躁,有条不紊。 他后悔自己太低估韩如雪了,从一开始就感觉味儿不对。难道以前那个韩如雪 是伪装出来的?他有些不相信,说,“谁教你这么说的,谁又叫你跟踪我的?依媚 吧。” 韩如雪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承认这个事实。” “我承认啥事实,事实上啥都没有。你们净瞎胡想。” “哼,我相信我的眼睛。” “你看到啥了,啥也没有。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许再这么做。” “你无权这样命令我。” “好好好,我无权,咱们走着瞧。”说完起身离去,脚下有强烈的震动,从身 后防盗门关闭时传递而来。 林昊今天上班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幸好,杜恺之没出动办事儿。不过他的精神 状态不太好。一宿未眠不说,又加上韩如雪刚才来那么一出,他心里能平静得了? 这时候,柯亚楠打电话说要见他。说到见面,他立刻想到韩如雪一大早那番话,心 里别扭得很,所以他向柯亚楠推说马上杜总要出去办事,走不开。柯亚楠说,“那 算了,电话里简单说一下吧。凭我的直觉,老杜外面真有女人……你可要盯紧他呀。” 他心里明白怎么做才能不把自己逼上绝路,说道,“放心吧柯姐,如果有情况, 我一定第一时间给你说。” 下班了,老杜似乎没有早些回家的迹象,电话已经打了半多小时了,还在聊。 好像是生意上的事情。老杜不走,他再烦躁再困也不能走。他就坐在对面办公室, 百无聊赖地翻着那本《汽车之友》。他提醒自己要耐得住性子,看,继续看,把烦 躁看跑为止。那团会走路的烦躁就停滞在他心里,他到哪里它跟到哪里,甩都甩不 掉。现在,它走进了车里。副驾驶座上的老杜问他,有心事小林?他笑着否认说没 有,下班高峰期,人多,得小心。老杜说,“这样好,这样好,是得小心点。”汽 车缓缓停靠在歌德咖啡店门口,杜恺之告诉他还在老地方等。“老地方”指澳门豆 捞停车场。每次都这样。等电话去接他。接的地点,有时在下车的地方,有时在老 杜指点的另一个地点。他泊好车,在不远的小饭店吃碗牛肉拉面,便回到车里等, 枯燥时听听音乐。 天这么冷,不早点回家睡觉,还出来喝咖啡,烦不烦呀。他这样抱怨老杜的时 候,眼睛已经有些涩了。他打开车窗,揉揉眼睛,告诉自己不能睡,这一觉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呢。他走下车,抬头望了望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头 顶像铺了一张厚厚的被单,将这个城市的灯光实实地压在身下。他伸开胳膊,做了 几下扩胸的动作,心说闲着不行,闲下来就会犯困。突然,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产 生了:看看老杜见的是谁? 歌德离澳门豆捞不到一公里。他没有开车。散步走到歌德门口时,他心跳的节 奏加快了。人都已到了二楼,他还在琢磨,被他发现怎么办?他在楼梯口猫着腰, 决定窥视一眼就撤,别没事儿找事。但是没有发现老杜的身影。一楼没有,二楼也 没有。不过倒是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海依媚与韩如雪。两个女人在幽暗的灯光 下聊着什么。他心说,两个感情失意的女人,就聊吧,互相倾诉互相安慰吧,自找。 他缩着身子往后退,还没退下楼梯,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赶紧噔噔噔跑到一楼, 慌里慌张接起。是老杜的电话。他第一反应,糟了,是不是老杜就在车跟前,看他 不在打电话找他。老杜没问他在哪,而是急匆匆地说,“小林,你赶紧去我家一趟, 看看你嫂子在干啥,不要往家打电话,直接去。” “好好好,我这就去。”他一想不对,又问道,“嫂子如果问我有啥事,我怎 么说?” “对对,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你告诉她我要陪客户洗澡、玩牌,今晚就不回去 了。”杜恺之说。 敲了半天门才开。柯亚楠打着哈欠,头发凌乱不堪,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 由于腰间的衣带系得较松,那两个半裸的乳房便显得呼之欲出的样子。他慌忙将视 线移开,抬头望着柯亚楠。柯亚楠的惺忪是装出来的,他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团 撩人的火。柯亚楠没有问他什么事,也没有问他是不是老杜有了异常情况。而是站 在门口,拉过他的手,看着他别有意味地说,“小林,来,进来坐坐。” 他感到浑身麻麻的,这架势,这声音,夸张得让人发颤。面前像空气筑成的一 堵墙,他没能迈进去,只是轻轻挣脱掉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了,我, 我我就是给你说一声,杜总他今晚不回来了,陪客户打牌。”没等柯亚楠再问,他 便迅速扭过头,以逃跑的方式融进夜色里。 车停到路边,他深呼一口气,情绪缓解许多。这时他才拨通杜恺之的手机, “杜总,嫂子一个人在家,我去时已经睡了。” “噢,稍等。”里面传来杜恺之的脚步声,好像在往某个僻静的地方走,“你 确定她一个人在家?” “是,就她一人在家,我把她吵醒了,看嫂子刚睡醒的样子,心里挺过意不去 的。”他说。 “噢——”转而杜恺之又说,“没事没事,辛苦了小林,赶紧回家休息吧,明 天不用接我,直接把车开到公司就行了。” “一个个都是神经病!”挂掉电话,他对着方向盘骂了一声。 第二天,他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个叫“蒋筱晓”的女人。 杜恺之要去北京出差,参加全国纸业展销会。以前出差,机票是由办公室负责 订票的。这次老杜却交代给了他,而且让他订两张。另一张就是那个叫蒋筱晓的女 人的。他立即就意识到,这个女人与老杜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杜恺之说:“小 林呐,知道为啥不让办公室办而让你办这件事吗?”他不明白,作洗耳恭听状。老 杜又说:“因为我相信你比他们办得更好,你人老实又聪明,还能管住自己的嘴巴, 这在咱公司是无人能比的,是不是小林?” 林昊当然明白话中的意思,说:“多谢杜总信任,我不会辜负您的培养。” “小林,就放心干吧,跟着我不会亏待你,过一段公司要进行人事调整,我想 让你做办公室主任,”老杜将身子探过来,声音稍大些,说,“还是那句话,开车 不是长久的事,不利于你的发展是不是?” 他心里兴奋不已,但面上只能装着谦逊而稳重的样子,说,“一切听从杜总的 安排,我无论在啥位置上,都要向杜总您学习,还请您多多指点。” 老杜满意地点头微笑着,说:“这个放心吧小林,有我在,你还愁进步不了?!” 老实讲,他对自己的“进步”是有顾虑的。如果有一天他如愿地坐上办公室主 任位置,柯亚楠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误会他站到了老杜那一边,或者因位置变化 而不能很好监视老杜会出面阻挠? 老杜与蒋筱晓出差走了。临走前交给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没事多陪陪柯亚楠, 关注她有什么动静。这已经很明显了,不就是让他监视柯亚楠么。他想不明白,他 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如此互不信任。 他彻底闲了下来,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起床后到公司溜达一圈,就回来 了。过多的时候他被柯亚楠邀到茶楼打麻将去了,要不就在家里看电视。当他发觉 这个家寂静得不像个家的时候,海依媚已有半个月没有回来了。她的卧室还是原样, 没有搬走么。难道这么快就有相好的了?他有好几次想打电话问她,摁完号码却又 放弃了。晚上,他实在憋不住了,就给海依媚打了电话。他先喂了一声。电话是通 的,但电话里只有气流轻微的拂动,似乎是鼻息声。他又喂了一声,半晌,那端突 兀地砸来一个字,“说。” “你在哪?”他问。 “有事儿吗?”海依媚冷淡地说。 “没事,看你好多天没回家,问一下。”他笑道。 “噢。”她问,“其他还有事儿吗?” 他本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可话还没说出口,却生生被电话里一个声音推了回 去,“是谁呀依媚,林昊?挂掉挂掉,这种男人,没劲。”很快,他听到了咣地一 声,他的耳朵忙不迭避闪开手机。除了韩如雪,还有谁会夺过她的手机,强行挂断 呢。他愤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