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底还是出事儿了。 天刚微亮,他就被柳伟杰那串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两眼惺忪,打开门,看是柳 伟杰,懒洋洋地说,“是你呀伟杰,敲那么响,火烧到屁股了?!” “出事儿,出大事了。”柳伟杰闪身进屋,一把拉过他,满脸的惶恐。 他睡意全无,两手摁住柳伟杰的肩膀,急切地问道,“出啥大事儿?快说。” “韩如雪跑了,她狗日的跑了!”瞬间,惆怅将柳伟杰那张原本周正的脸拧扯 得难看而夸张。 林昊不知道韩如雪为什么跑,她的跑跟柳伟杰会有什么关系。他轻轻拍了拍柳 伟杰,说,“别急别急,慢慢说。” “她卷着钱跑了。”柳伟杰嘴唇颤抖着,说,“她可是答应给我三万块钱的, 没想到狗日的不讲信用,招呼不打一个就跑了,跑了呀。” 他比柳伟杰还着急,心想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柳伟杰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 概,不过林昊已完全明白了。原来,柳伟杰在与她们打麻将时,在没有勾引上柯亚 楠之前,倒是被韩如雪先勾引上了。前提是他柳伟杰对韩如雪先有的“想法”。结 果如愿了,可也成了人家的棋子——韩如雪让他想办法与柯亚楠上床。起初他说什 么也不愿意,表示绝不做对不起她的事儿。看来他心里还对人家动了情呢。但在韩 如雪用身体和金钱的诱惑下,他答应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事成后人和钱都 没有得到。他被韩如雪耍了,像一颗被对手吃掉的棋子。 他指着柳伟杰的鼻子说:“你呀,让我说你啥好呢,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要不是喜欢她,谁会被她利用。”柳伟杰摇摇头,无奈地说。 “哼,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吧。” “说实话,没有,我还真的忘不了她,丫的活儿太好了。” “到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回味这,贱不贱你。” 柳伟杰苦笑一声,说:“昊子,我在澧河呆不成了,柯亚楠老公不会放过我的。 这次来找你,我是想求你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帮哥们儿一把,替我照顾好老婆孩 子,我在外地稳定后就接他娘俩儿过去,麻烦你了。” 林昊被柳伟杰那个鞠躬弄得着实有些感动了,毕竟曾经同学一场,就应承下来。 柳伟杰刚走,杜恺之就打电话命令他去公司一趟,口吻之紧急之严厉是从未有 过的。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具体严重到什么地步他想不到。肯定是因为柳伟杰 与柯亚楠的事,“绿帽子”是柯亚楠给扣的,跟自己什么关系呢?正左思右想,突 然一声愤怒的车鸣声打断了他,如雷贯耳。好险,差点撞到向南行驶的一辆银灰色 捷达。他闯了红灯。捷达车急转躲过他后减下车速,惊惶未消的司机将脑袋伸出车 窗,回头瞪着他的车破口大骂。虽然隔着车玻璃听不到,但从口形上看,骂得绝对 恶毒至极。 骂得不堪入耳的还有杜恺之与柯亚楠。林昊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见他们互相对 骂的声音。当他如履薄冰地走进老杜办公室门的时候,立刻便感受到了这里弥漫着 浓浓的硝烟味儿。柯亚楠头发散了下来,标准的泼妇模样;杜恺之呢,脸上挂着一 道血痕,显然两人不久前交过手。而他的进入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吸引过来, 阴森森地盯着他,胸脯有节奏地扩张起伏着,好像新鲜的空气经他们的肺部简单一 瞬后,就变了,变成了有毒的气息,向他传播着极强的愤懑和怒火。他站在门后大 气都没敢出。 屋子里静得吓人,仿佛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柯亚楠目视窗外,窗外的梧桐 树上光秃秃的,只有芜乱的树枝。杜恺之手托下巴,眉头紧锁,大口大口地抽烟, 目光穿越不断升腾化开的烟氲,注视着斜上方某块天花板的一处,仿佛在细细观察 烟氲上升的姿态和猜测那块天花板的材质、生产过程什么的。林昊害怕这种沉默, 短短的几分钟在他感觉像捱了几个世纪。 终于,柯亚楠回过头来,清了清嗓子。杜恺之收回目光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柯亚楠嘴唇咂巴两下,咧出两声笑,口吻平和地说,“小林,让你来,只是想问你 一件事儿。” “怎么还站着呢,坐,坐下好好说。”杜恺之接过话,手指了指北面的沙发, 说。 如履薄冰,他没有坐实,沙发的边缘部位只托住了他半个屁股。两手在膝盖上 相互紧握着,心里在反复揣摸他们表情与话语背后的内容。 柯亚楠瞄一眼杜恺之,扭头又说:“林昊,你到底跟韩如雪是啥关系?” “啥关系也没有,她只是我前妻的同学。”他说。 “那为啥上次打麻将你们装着不认识?”柯亚楠一脸凝重,目光和口吻浸满敌 意。 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当时为什么就假装不认识她呢,更没想到柯亚楠会问这个问 题,吐吐吞吞地说,“因为,因为……” “因为你俩早就预谋好的,是不是?”杜恺之像爆发的火山那样,杀气逼人。 “没有,绝对没有。”林昊心想,不论两人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从目前的情形 看,他们绝对站在同一立场的,他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哼!长进真不少,学会装蒜了。”杜恺之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他妈的少 在老子面前装。” 他不认识似的看着杜恺之,心想,这就是那个经常对他嘘寒问暖的杜总?他无 法说服自己此刻是在梦里,因为眼前的人就是活生生的杜恺之,以及活生生的柯亚 楠。可是他们变了,言语变了,表情也变了。怎么变得那么快呢? 不等他解释,柯亚楠情绪激动地说:“你们俩这是合着伙玩我们两口子呢,啊?! 这边骗我,那边骗老杜,缺钱就真说,干啥要这么弄,你说说,为啥,说呀你,为 啥?” “她到底怎么你们了?”他问。 “还他妈的装,有意思吗。”杜恺之怒发冲冠,一向的稳重全然尽失。 平静水面下凶猛的暗流彻底喷发出来,它疯狂的姿态暴发了。他像水面上的一 介浮萍,因为太轻太小而无力控制这种疯狂。他在想事情的真相,想自己下一步该 怎么办。 柯亚楠将两张刻录的光盘摔到他面前,声嘶力竭地说:“看看吧,看看你们做 的好事儿。”看林昊沉默不语,她上前推了一把,如果不是沙发靠背,他相信自己 不但会摔倒,而且一定会倒在门外的走廊里。他窥视一眼柯亚楠,盯着坠落在地的 光盘问,那是什么?柯亚楠高了一圈嗓门,说,“还问我,你不知道?都啥时候了 还装。” 林昊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光盘,前前后后思忖半天,恍然顿悟。那,那一定是 韩如雪的杰作——光盘里的主人公无非四个人,杜恺之与韩如雪、柯亚楠与柳伟杰。 而最大的受益者只有韩如雪一人。他又想把这一切说出来,可人家一定会问,你怎 么知道的?仅这一句问话,足以让他哑口无言。这样的解释不但起不到洗清自己的 效果,反而事与愿违。面对柯亚楠的再次质问,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装,不知道。” “好好好,长本事了你,算你有种,你有种!”杜恺之嘴唇紧绷着,咬牙切齿 地指着他说,“好,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到底有没有跟韩如雪串通一气搞 我们俩的事儿,说,再不老实,小心我不客气。”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心里反而释然了,脑海不断闪现着曾经与他们说过的每 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自己容易么,活得累不说,到最后落个这样的下场,还 “不客气”,不客气能怎么着,大不了不干了,有什么了不起。林昊越想越气愤, 越想心里越不平衡。于是,缓缓直起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就是没有!” 既然话这样说过后,他便下定了一个决心,走人。即便他们承认冤枉了他,他断然 不会再干下去了,从一开始就活得那么累,活得那么不真实。干吗要这样。所以, 杜恺之刚要张嘴说话,他立刻就给堵了回去,脸无表情地说,“别说了行不行,再 说我也不客气了,小心我把知道的一切都给抖露出来。” 杜恺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气得浑身直哆嗦,嘴巴刚要张开反击,手机响了。 他恶狠狠地指了几下林昊,没有说话,并迅速酝酿出一副热情洋溢的表情,冲着手 机说,“老弟呀,有何指示?嗯,你说……啥?怎么会冒出个这……好,好好好… …你现在在哪,队里?……好好好,劳您操心了,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您……” 从杜恺之那张极惧恐慌的脸上不难猜出,他遇到很大的麻烦。不然,他不会把 林昊放置一边不管,急切欲走的架态。柯亚楠问他,“怎么了?” “不要多问,赶紧走,抓紧时间回去收拾一下。”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停下收 拾东西,瞪了一眼林昊,说,“你被开除了,以后再不想见到你,你走吧。” 这是他早预料到的结果,所以二话没说,将车钥匙重重拍到他的桌案上,盯着 杜恺之说,“告诉你,你不开除我我也会走的。”说完摔门而去,浑身上下如释负 重,倍感轻松。 走到柳馨街他又伤感起来,莫名的。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欲望,为 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远,究竟谁是谁的棋子,谁又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至 少他不是。现在想来,当初海依媚极力反对他停薪留职是对的,数落他应该去领导 家经常走动走动,也是对的。如果再回到局里工作,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左右逢源, 如鱼得水的,到那时,海依媚断然不会数落自己了。 看到路边水果摊上的沙糖橘,他更加想念海依媚。海依媚最喜欢吃沙糖橘,以 前老嫌他买不到正宗货,还她给他讲解正宗的沙糖橘是广东四会产的,扁圆形,顶 部有瘤状突起,蒂脐端凹陷,色泽橙黄,裹壁薄,易剥离,极甜无渣,口感细腻。 他笑说,这吃沙糖橘还吃出个沙糖橘专家来喽。两人大笑。当然,那是结婚不久的 事情了。 他停下脚步,问那中年男人是不是正宗的沙糖橘?男人拍着胸脯说,放心吃吧, 绝对正宗,不正宗一分钱不要。他捏起一个,仔细观察外部特征,又打开尝尝,没 错,是海依媚所指的那种沙糖橘。买了四斤。 然而海依媚哭了。哭声奔袭到电话这头后已变得窸窸窣窣的。林昊责怪自己不 应该说很想念她、想与她好好聊聊的话。但海依媚说不是因为他。他疑惑不解地问, “那是因为啥?” “她骗了我,她说要分给我钱的,可她不见了。整整等了她两天呀我,怎么不 吭就走了呀。”海依媚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委屈地说,“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忍 心骗我,怎么这么狠心对我呢,我哪个地方做错了,你说林昊,我哪个地方亏待她 了。” 还有什么对与错,就像谁是谁的棋子的问题一样,很难说清楚,只有现实与生 活是最清醒的棋者。他劝慰她说,“别伤心了依媚,心态放正,别想了,就当没有 这个朋友,没有发生这些事儿,回来吧,只要这个家还在,我们会越来越好的,回 来吧。” 他在柳馨街路边等待依媚。两人这么长时间没见了,难免会幻想相逢时的情景, 像断桥上的白娘子与许仙那样,拥抱,对视而笑?还是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假装平 静?各种方式都想过了,他感觉还是顺其自然为好,老夫老妻了,再整得像少男少 女那样,太肉麻。正幻想着,他看到了路对面的海依媚。 她也看到了他。但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兴奋而欢悦地向他跑来,然后小鹿似 的撞进他的怀里。她保持着那分矜持低头前行,步履不疾不徐,偶尔抬头望他一眼, 又低下头,满腹心事的样子。显然,她还没有从受骗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恰恰,这 时意外发生了。这是林昊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他终生的遗憾——那辆发疯的轿车 像飞翔的火箭,闯过红灯飞驰而来,身后跟随的风助推着它的身躯,狂奔着,咆哮 着……海依媚倒下了,身体像被人抛起的麻花,仅在空中做了一个极不规则的动作, 便瞬间抛落在地,落地后又翻滚了两圈。那银白色的车像杀红了眼儿的魔头,仅稍 作减速,便迅猛加快马力,飞一样逃离了人们的视野。 他嘴巴大张着——虽然他用尽了全力,却没能从他嘴里发出任何声音——眼珠 子差点没有抖出来。所有目击到这一幕的人们都曾目瞪口呆,而那兜滑落的沙糖橘 在滚动,仍在滚动。 紧随而来的那辆警车,因急刹车,滑了老远才停下来。林昊才意识到,海依媚 被车撞了,此刻正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他踉跄着扑上去,浑身颤抖着抱起海依媚 悲恸地号叫一声,“依媚——!” 从车上下来那两个警察拍了拍他,焦急地说:“快,赶快送医院!” 海依媚被抬上了车,车立刻急遽行驶。林昊的表情呆若木鸡,不认识似的盯着 海依媚那张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副驾驶座上的高个子警察问他:“那辆车朝哪个方向跑了?”他擦了一把眼泪, 机械性地指了指右边。那警察冲对讲机立刻喊道,“09、09,我正往五院赶,正往 五院赶,66677 朝你那个方向逃去,注意拦截,注意拦截。” “09明白,09明白。” 这时候,警车内有细微而压抑的哭声,混着发动机转动的声音。林昊将耳朵向 下倾斜,屏住呼吸仔细听,不是海依媚苏醒后的痛苦呻吟,再听,也不是。他有些 失望地抬起了头。“林昊哥。”声音小得可怜,且带着恐惧,从后排座位的右侧传 来。循声望去,他惊怔住了,惊呼道,“是你?!”蒋筱晓不敢看海依媚,脸紧贴 着另一位警察的胳膊,说,“撞嫂子的是老杜,撞死我爸爸的也是他,他想逃跑。” 林昊被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蒋筱晓不说话,好像在问,这到底为什么? “那个雪地里寻找目击证人的,是我妈妈,我也一直在暗中寻找看到撞死我爸 爸的目击证人。”蒋筱晓抽泣道,“我是不忍心看着妈妈被饿死冻死才……要不是 那天他喝醉说出来,要不是发现暖气片上的那个东西……我会一辈子对不起爸爸的 ……我错了林昊哥……” 他来回不停地摇着头,悲痛地冲蒋筱晓咆哮道:“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啊, 你对得起你爸爸了,我呢,依媚呢,我们这家呢……你们都是魔鬼,都是魔鬼……” “不要吼了,牵涉到这个案子的所有事儿所有人,我们都会搞清楚的;再别吼 了你,让你老婆清静一会儿行不行。”高个子警察说。 他不再大吼大叫,也不再理会蒋筱晓,弓下身子,细细端详着双眼紧闭的海依 媚,用袖口一点一点擦去她满脸的鲜血,帮她梳理头发,整理着装,好像打扮新娘 子那样,嘴里不停默默地念叨着:依媚没有出车祸,依媚只不过太累了,她在睡觉, 在睡觉……海依媚没有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但林昊嘴里仍念叨个不停,末了, 还附在海依媚耳边轻轻叫了一声“依媚”,像是要把她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