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了别墅的盼头,尹医生觉得自己的生活又重新变得生动有劲起来,虽然是返 聘,每天的班也是上得兴兴头头的,再加上他一贯是个认真的人,手下的刀每天对 的是人的躯体,就是返聘也没有松懈的理不是?因为房子,尹医生和原单位的关系 也重新变得密切起来,他迫切地想知道何时敲定,何时动工,何时交钱之类的细节。 一接到管人事的小张的电话,他总是先高兴得嘴角翘起来再接电话。 这天他的电话又响了,看是小张的,他的心里先美了一下,然后接起来,亲热 地问小张啊,又是什么好消息?是不是要交首付了?多少啊?电话那头小张一反平 时的客气和流畅,吞吐地说不是,是……尹医生不知道自己一个退休老头子,职称、 出国、进修这些敏感事情早已和自己无关,单位的人还有啥话难以对自己说不出口 的,就追问说到底有啥事啊,你就直说么。是不是正式名单下来了,我被挤出来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情。不是,是…… 小张吞吞吐吐地,还是说了。尹医生听了,脸上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听完了 小张的话,他拿电话的手抖起来,他颤着声道不可能。我拿自己的人格保证,我尹 学风手下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体来!小张那边把最难的部分说完了,心也放松下 来,声音平和地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啊,问题是病人迄今为止只做过这一次手术, 他的病历我们也查了,当初的确是您主的刀,现在的院领导也怕搞错,再三找当事 人核实调查,结果没错。尹医生还想说什么,却像一条被抛到岸上干涸的鱼,大张 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舔着干涩的嘴唇生涩地说好吧,我马上赶往医院,看看材料。 尹医生和返聘的医院请假,医院问他有什么事,尹医生刚想如实说,他突然想 到说出真相的后果,惊恐地瞪大眼珠子,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只推说原单位叫自 己回去,有点事,具体啥事自己也不知道。 尹医生叫了部出租车,慌慌地上了车,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一路上直叫司机 快点,恨不能叫司机闯红灯。催得司机心烦,不高兴地从反光镜里不停地瞥他,不 屑地想看样子像是个知识分子,做起事来这么没素质。 心急火燎地到了医院,尹医生不仅见到了小张,还见到了医务处主任,还有分 管医疗业务的副院长,他们看他的表情都有点怪怪的,又沉痛,又不忍。尹医生顾 不上细究他们的表情,从小张手里拿过材料,从头到尾心急火燎地往下看,看得自 己的脸色先是通红,再是铁青,最后是灰白。看完了,再看手术单上自己的签名, 他脸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患者的申诉材料说他于五年前,没由来的,开始腰疼,有时是隐隐地疼,有时 却是莫名其妙的锐疼,疼得厉害的时候,心烦意乱,什么事都干不了。他正值三十 八岁的壮年,甚至跟老婆的房事都停止了。为这本来恩爱的两口子甚至闹起了离婚, 原本很好的工作也因为总是生病、看病丢了。为了查出自己的病,他去过很多医院, 看过很多医生:专家、主任、副主任、普通医生,做过各种检查,血尿便这些就别 提了,做了无数回,就是腰穿、骨穿这些非常规检查都做过,医生下的诊断也是五 花八门:从简单的腰肌劳损到肾病、肝病、腰椎间盘突出、外伤性疲劳,甚至还怀 疑他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表现出了腰疼……期间他接受过各种治疗,吃药打针输液 这些常规治疗就不要说了,甚至放化疗都做过,就是没有效。病人心绝欲死。万般 无奈,到了北京一家大医院,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看了他的病历,听了他的陈述, 在撩开他衣服给他摸腰时,专家看到了他腰间的刀口,问他是否做过手术,他答是。 再问什么时候做的,也答了,再问什么时候开始腰疼的,病人也答了。专家听了时 间,是在手术后开始的。专家点点白发飘飘的脑袋,轻轻说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你 的病再开一次刀就会找到病因的。病人唬了一跳,说要拉开身体找病因啊?这样的 检查方法也太吓人了吧?专家微笑着,我怀疑你是上次手术时身体里拉了东西。啊? 病人听到这石破天惊的话,似被雷击中一般,顿时傻在那里。 专家按照自己的判断,给病人照原来的刀口又拉开了,找出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东西,仔细辨认,依稀可分辨出是一块纱布。病人得知折磨了自己五年的病因竟是 这样时,先是喜,然后是惊,再就是愤了。病人的顽疾好了,病人开始了反击,写 了详细的申诉材料,从最大的部门开始,一上来就是国家卫生部,甚至还找了焦点 访谈,听说焦点访谈对这个事件很感兴趣,打算做,可是后来有人出来说话了,说 现在的医患矛盾太突出了,再播这样的节目,会更加激化医患关系的,这个节目就 没做。给卫生部的投诉材料转到了本省卫生厅,卫生厅又转给了分管尹医生医院的 上级卫生局,卫生局又转给了医院。医院按照病人的名字,又找到了病人的病历, 查到了当年给他主刀的大夫,恰是尹医生。医院开始也不相信,尹医生这样的一把 刀,会干出这样没屁眼的事。可是病历拿出来,白纸黑字地在那里写着,手术确是 尹医生做的,谁也否认不掉的。 尹医生看完申诉材料,他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可是看了病人的名字,他是有印 象的,他管的都是稍重的病人,一般都需要住一个多月以上,所以他对自己收住过 的病人大都还记得。尹医生又看了病人的病历,病人当年做手术的情景就历历在目 了。病人当年做的是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术者就是自己,没错的——可是,自己 当年做完后,真往他身体里遗落了一块纱布吗?这块纱布又给病人带来了五年的恶 梦吗?病人在经历了这一番磨难后又开始反击,自己作为被告,在一点不知情的情 况下居然被上诉到卫生部、卫生厅、卫生局,还差点上了焦点访谈吗?这是有关自 己的一场事吗?焦点访谈尹医生是每天必看的,他觉得那是老百姓了解社会的一个 窗口,那里披露的事太解气了。想到假如有一天自己端坐在电视机前,吃了一顿很 丰盛的晚饭,然后饭后喝着茶惬意地看着新闻联播,边对国家大事品着头论着足, 再关心完天气,终于等来了最喜欢的焦点访谈,然后在节目里看到了纱布事件,自 己正气愤这个不负责任的是干什么吃的,正要骂这个草菅人命的家伙呢,突然,电 视里揭露事件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哇,自己该作何感想呢?尹医生怔怔地发着呆, 一时恍觉人生如梦。 副院长好心地说他们打算再和对方接触一次,万一是搞错了也不一定,万一他 记错了,不是一生只做过这一次手术,还做过其他的手术呢?尹医生脸色灰白地惨 然一笑,声音颤抖着摆摆手说不必了,事情在这里摆着,赖是赖不掉的,我也不想 赖。告诉病人,我要见他,给他鞠躬赔罪,亲自对他说对不起,他提什么要求我都 会满足的。副院长扑哧一笑,医务处主任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说尹大夫啊,搞了 一辈子专业,搞呆了吧?现在人家正满世界找你呢,我们一直挡着,推说你早已退 了,不知现在在哪里,联系不上。人家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图什么啊?难道就是只 出出气吗?人家是要钱噢,精神损失费,一笔巨款。尹医生开始还想说我出的,我 要出,我应该出。后听院领导告诉他数目,他一下呆住了,这笔钱的数目太大了, 那是他不买房子,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也还不够的。 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出面,还是由我们来和对方谈。尹医生呆头呆脑地问谈什么, 怎么谈?几个领导都笑了,说你是受了刺激,思维混乱了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还能谈什么?谈价钱啊。纱布在身体里呆都呆了,折磨他也折磨了,还能怎么着? 只能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自古来都是这个理啊。尹医生赤红着脸说他所受的痛 苦,是我无端加给他的,是任凭多少钱都弥补不了的,其实,他要多少钱都不为过 的。院领导笑着,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事情已经出了,他苦也受了,能怎么办? 给他再多的钱就能把他受的罪抹去吗?现在我们只能按照医疗事故的规定,在合理 的范围内给他一个合理的数目。尹医生急着说不要和他压得太狠,他实在是无辜的。 院领导们拦住他,说这个事你就不要过问了,一切由我们来出面解决。你就当没这 回事。记住,千万不要头脑一热和他联系,只要你出面了,这事情就缠手了,就不 好办了。再说我们是医院,面对的不是他一个患者,今天在他身上出了事,我们心 一软给多了,下次呢?谁能保证就不出别的事了?再出了,人家说前面那个赔了那 么多,我比他少怎么可以?我一定要求比他多。再下次呢?医院哪里赔得起哟。尹 医生说这个事故是我造成的,他的赔偿款由我来出。院领导都笑着,说现在不是说 这个事的时候,你就在家里安心听结果吧。尹医生一时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