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在我准备回美国的前一个星期的晚上,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得到了一个让我 有点惊讶的消息:王先生去世了。 说起王先生,二十多年前可是一位领风骚的人物。在新时期文学中,有着举足 轻重的位置。他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以敏锐的感觉, 冲破了牢笼与束缚,就像从冻土里拱出,然后破茧而出的飞蛾。也许是这只蛾子在 地底下埋得太久,积蓄了太多的力量。所以,他一飞冲天,在灿烂的阳光中,蓝天 白云之下,自由地传播着思想的花粉。一时间,他成了知识界的英雄,思想界的北 斗,文学界的领袖。是的,他几乎是那个时代最最优秀的诗人。至少,也是少数几 个之一。他的诗歌发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振聋发聩,饱含着对过去的控诉与 批判,以及对新时代来临的热情赞美与讴歌。新时代的春天,似乎是和他的那首著 名的长诗《我控诉》的发表,而一起来临的。而他后来的许多诗歌和文章,像《人 民的敌人》、《我期盼》、《中国泪》、《自由诗篇》等,都被人广为传诵。 我到N 大读书时,王先生已经有些沉寂了(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写东西了,或者 说,他写了,只是没发),但是依然让我们崇拜不已。是的,只要是英雄,我们总 会崇拜。而且,一个真正的英雄,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的。可以说,上N 大之前,他的名字比N 大更吸引我们。是的,我们想见他简直就是迫不及待。我们 当中的很多人,刚刚才报到,在宿舍里被子还没铺好,还来不及洗一把脸,就开始 打听王先生在这个大学里的行踪。对我们这些新生来说,王先生就是N 大的象征, 是N 大的魂。没有了王先生,N 大就不成其为N 大。当然,王先生也不只是属于N 大。他忙,到处去讲学或签售。就算是他的同事,也很少能看到他。虽然看不到他, 但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拥趸。而且越是看不到他,他的形象就越被放大。我们热衷 于谈论他,并且把他神化。上世纪的整个八十年代,思想学术界风起云涌,各种文 艺思潮互相激荡。知识分子登上了时代的舞台。——《今天》杂志、蒙眬诗歌、星 星画展、伤痕文学、先锋文学、探索电影、萨特的存在主义、尼采的“上帝已死” 的宣告、美学热、沙龙聚会等等,简直令人目不暇接。王先生后来在谈到这一时期 时,如数家珍。那时候,真的是群星璀璨,而王先生在那群人里,算是相当出色的 一位。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很高的。在我后来成了他家的常客以后,他也毫不掩饰 对自己的夸耀。他认为在那帮人里,几乎无人可以与他匹敌。是的,很多人对他是 高山仰止。大家相信,他是可以成为一位文化巨人的。 第一次见王先生的时候,是我入学半年后,在中文系的礼堂里。王先生作《中 国新时期文学的走向与成就及后殖民文化的特征》演讲。礼堂里座无虚席。我想象 中王先生应该是身材挺拔,文质彬彬,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白面书生,及至见了, 才发现他是个矮胖身材,面黑,留着一头长发(那是那个年代诗人的一种特征)。 其实,后来想起来,王先生并不善于演讲,但我们仍然听得很用心,并以为那是相 当有水准的一次演讲。主要原因是,我们先没有听到内容,就已经为他的巨大名声 所折服了。我们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去听的。他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带有浓重的 家乡口音。而且,一旦演讲起来,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完全不顾及别人 的反应。当然,也就唯有如此,我们才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伟大的诗人、深 刻而睿智的思想者…… 王先生那时候已经是五十出头了,但看上去他还要老一些。他和当时的绝大多 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经历过沧桑和磨难。但幸运的是,他在坎坷的命运中存活了 下来。所以得以存活,一方面是由于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那种韧性,另一方面也是 他最早学会了沉默与顺从。他被揪斗过,打倒过,进过“五七干校”,当过“右派”, 写过认罪书,甚至当中有一次还被关进过牢房,差点被判成“现行反革命”而遭到 枪毙。自然,他逃过了那一劫,然后下过乡,挑过大粪,挖过河,接受过革命群众 的再教育……十多年以后,他得到了平反,重新回到了城里,回到了大学的讲坛。 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相信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一定体会深刻,记忆深刻。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接近王先生。我想以他为榜样。要知道,那时候在中文 系的人有一半以上,都是想当作家的。我是其中的一个,雄心勃勃。那时,文学是 通往理想天堂最为直接的阶梯(那是文学最红火的年代,随便一部稍有争议的作品, 都可以让一个作家迅速地蹿红。那时候是没有多少娱乐明星的。作家是那个时候的 超级明星。大作家是大明星,小作家是小明星。人们对作家,普遍地怀有一种崇敬 之情。如今,当然是一去不复返了,文学进入了沉寂期。也许,它永远都不会再醒 过来了)。同时,还因为我知道王先生呆过的那个五七干校,离我的家乡很近,只 有二十几里地。在心理上,我觉得有种亲切感,把他视为我们家乡的骄傲。而王先 生后来果然也多次对我提到那个叫草荡湖的地方,说起那里的民风民俗,说起他在 那里放牛和下湖罱泥的经历,说起他的浮肿和肝病,说起漆黑的夜晚,眼见的两个 公社的民兵组织的武斗…… 当我们可以这样深入交谈的时候,我已经是他的博士研究生了。说起来有意思 得很,在N 大时,我一直想认识他,但却一直也没有机会靠近。四年的大学生活中, 他没给我们本科生讲过一堂课。而在路遇的过程中,好几次和他打招呼,他都是爱 理不理的。当然,他是名人,我能理解,但当时心里还是有种屈辱感。我印象中最 深的一次,是大概在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傍晚,我在兰园那边看到他和一个漂亮的 女生走在一起。我正好是迎面过去,和他打个招呼,他却只是点了一下头。当时我 气得真是无地自容。我不是气他不理我,而是气他让我在女生面前丢了面子。“他 算个狗屎!”我在心里这样咬牙切齿地想。从那以后,我对他的崇拜热情大减。 对他崇拜的萎缩,其实也不仅是他对我的那种态度(我相信他也是无意的。他 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雨苦难,又经历过大红大紫,一定是不拘小节的。只有我这种敏 感的文学青年,才会如此地易于受伤)。事实上,客观上,他的名望也已经是有点 过气了。人们对他的评价,也越来越客观了。是的,他大红大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仿佛成了昨日黄花。而我在大学的生活,四年仿佛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毕业以后, 我分到了一家报社,混了几年,境况非常的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过去,我 是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可是,一篇作品也没发表),然后结果却反倒成了一名记者。 我对记者这一职业当然是相当的不满,尽管它在别人的眼里算是一项非常好的职业, “无冕之王”。但我深知,它是多么的虚伪。除了写点不关痛痒的狗屁文章,其他 简直是一无所为。想找到更好的出路,或者说是更好的逃避,似乎只有一条路好走 ——考研。于是,在社会上闲混了几年以后,我又重新回到了N 大的校园,并且成 了王先生门下的研究生。